虽然与唐舜梅相比,的确生疏了些,但笔法细密工整,足以想象出其细心勾勒的模样。
此时天色向晚,霞映灯红。
河畔渔火星星点点升起。
张幼双自己转动着灯笼,画面一幅幅闪过。
马骑人物,旋转如飞。
一时间看得入了神,目眩神迷。
这是俞峻做的吗?这这也太心灵手巧了!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这四幅画,而是画上这雄健遒劲,古拙有力的两行字。
却是引的侯蒙那首《临江仙》
“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全文是“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
侯蒙其人少时不得志,据说曾有轻薄少年将其形貌画在了风筝上,侯蒙不以为然,哈哈大笑,提笔写下了这首《临江仙》,后一举登第官至宰相。
俞峻神情如常,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的变化,浑身上下一如风雪般冷清又克制。
说出口的话也依然疏淡有礼,“这既是贺礼,也姑且算是上回……所报之琼瑶。”
张幼双觉得自己心跳都漏停了一拍,下意识想到了上次那盏小橘灯……
还有那隐约有些暧昧的,含蓄而不发的气氛……
看着这盏灯笼,张幼双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既紧张,又有些赧然,既意外又感动。
这几天下来她收到了很多贺礼,大多是胭脂水粉什么的,不是说她不喜欢胭脂水粉,只是这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真的说进了她的心里。
感动于自相遇起,对方言行举止间对她的尊重。
这个世界向来不欢迎有野心的女人。
而俞峻,她的这位偶像,是真正地在支持她的事业,在她身上寄托了远大的志向,美好的祝福。
不是有句话说,追星就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吗?还有什么比偶像支持自己的事业更令人心情激荡的!
高岭之花,无形撩人,竟然如此恐怖。
张幼双张了张嘴,眼眶竟然有点儿红了: “谢谢先生,这个礼物,我、我很喜欢。”
“既然都做出来,先生要不要和我一起放了它。”
不等俞峻反应,或许是预料到了这位高岭之花可能会拒绝,张幼双迅速问借来烛火。
将灯笼托在掌心,张幼双忐忑地问:“俞先生……一起放吧。”
又赶紧补充了几句,“这样先生也能讨个彩头,我也祝先生能如这首词文中所说的那般……”
俞峻静静地看了她几眼,竟然真的走上前应允了她,嗓音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许,“好。”
便垂着眼,将掌心贴在灯面上,与她一起将这灯笼送出了。
在这向晚的红霞中,灯笼借着晚风,一举跃上天际。
只这星点的一盏,映着满河的渔火。
被暮风一吹,映光转影,马骑人物团团走过,若隐若现,像是误入了香霞云堆里。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
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第69章
随着灯笼如一豆般倏忽不可见。
张幼双一个激灵,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暗搓搓地瞥了身边的俞峻一眼。
微冷的霞光描摹出对方梅魄般的清姿,半敛着的眉眼像是凝了些风霜雪气,却又蕴着些人间的炊烟。
清冷不失柔和。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个灯火辉煌的梦。
就在这时,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俞峻倏忽掀起了眼皮。
目光相撞间,张幼双几乎能清楚地看到这深黑的眸底里,倒映着的她。
像是镜花水月的梦境。
张幼双呼吸猛地顿住了,脸上温度不受控制地一路攀升,耳畔好像幻听出了种子破土发芽的动静。
不妙。
作为个心理、生理各方面都很健全的成年女性,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双双??”一个略有些迟疑的、惊诧的嗓音冷不丁地在背后响起。
这暧昧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
张幼双差点儿跳起来,茫然地循着声源看去。
“你……你是??”
不知何时,身后竟然多了个牵着孩子的妇人。
这妇人生得隐约有些眼熟,不过张幼双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谁来。
对方露出个惊喜的笑容来:“真的是你啊!!我是蓉娘啊!!”
蓉娘?
张幼双迅速在记忆中搜寻了一圈,终于翻出了对应的人。
这是她还没搬家前,原主在老街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苗蓉娘。
说是朋友,其实不过是点头之交,原主正儿八经的朋友统共也就陆承望和田翩翩。而这两人早在前几年就已经离开了越县。
张幼双恰当地也露出了个惊讶的表情:“蓉娘?!你怎么在这儿?”
又看向她牵着的小孩儿,“这是你儿子?”
对方见她记起来,更高兴了:“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就在这时,对方似乎留意到了她身边的俞峻,惊讶兼好奇地问:“这位是?”
俞峻默不则声微微颔首,眉眼间依然残留着微不可察的柔和,双眸如碧海微漾,“某姓俞。”
苗蓉娘她明显被俞峻这颜值惊到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不等张幼双解释,立刻秒懂地笑出来:“哈哈哈我晓得了!”
……张幼双努力克制住捂脸的冲动。
不,你不懂。
苗蓉娘感慨地叹了口气:“当初你和你爹娘闹翻了,就这么走了,我们俩得有十年没见了吧?”
“也就翩翩和你承望哥哥才晓得你住哪儿。到底是个大姑娘了,不是从前追着你承望哥哥后面跑的小丫头了。”
看着回忆当年的苗蓉娘,张幼双嘴角一抽,几乎不敢去看身后俞峻的反应。
“……”
黑历史都被爆了出来,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实吗。
张幼双内心悲怆,面上无奈。
她在俞峻心目中的印象该不会已经成了竞争失败的败犬了吧??
苗蓉娘感慨地说了半天她和田翩翩还有陆承望之间那点旧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张幼双她身边儿还有疑似她夫君的那位。
对方半垂着眼,依稀间似有冷冷清清的寒意透出,面色都微微变了。
苗蓉娘羞惭地红了脸,自知失言,忙闭上了嘴,强行转移了话题。
“哎,你看我,我说什么呢,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其实你不用打补丁也没关系。因为后面这位真的和我没关系,虽然我目前想有点儿关系。
张幼双赶紧表示不在意。
“还有,这位,呃,俞先生……”张幼双含糊道,“是我朋友,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也没敢看俞峻的神情。
“啊?啊?”苗蓉娘愣住了,“双双,你、你难不成未结亲么?!”
既然他们不是夫妻,怎么没看那位俞相公有解释的意思?
苗蓉娘:“你难道还记着承望哥……”
张幼双何等人物,眼看话题就要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跑偏。
深吸了一口气,秒打断了苗蓉娘的话,表示要请苗蓉娘找个茶楼坐坐,小聚片刻。
苗蓉娘这神情明显好奇得要命,自然无有不同意的。
于是,张幼双也没多看俞峻的神情,转过身,飞快道:“先生,我和苗蓉娘先行离去了!我们到时候庆功宴再见!”
一鼓作气地将请帖塞到了俞峻手上,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自然也没看到身后俞峻的神情变化。
俞峻他孤身了四十年左右,从来就不是个重欲的人。
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完人,这世上哪来的什么圣人、完人。
不过是以自家之心体验圣人之心,虚心、达道、最后以致于切己。
故而这么多年来,无不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读书明理,修养身心。
几乎也就忘了他自己不过就是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