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躬着腰,拿着木勺盛粥的手微顿,抬眸腼腆的回道:“谢她姨关心,妻主总归捡回一条命,除了不能下地,一切尚好。”
两位大妇叹了口气,神色不忍:“唉,这是造孽啊,倘若不是英国府嫡女当街遛马,烈马失控,冲入人群,杨家那妹子如何会被马儿踏碎两双腿。平白得了这无妄之灾,累的杨家夫郎与幼女抛头露面,卖包子维持生计。如今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唉……”
“咱们老百姓的命不值钱呢。”
两人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少客人的包子摊,目露不忍。
中年夫郎将两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并一碗稀粥端上桌前,柳长宁抬眸,距离近,眼前的中年男子瘦弱的如一根竹竿,仿佛一阵寒风刮过便能将他吹倒一般。
柳长宁眯着眼,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递给他,佯装不在意的嘱咐道:“不用找了,铜钱放于身上略显累赘,便赏你了!”
中年夫郎愣了一瞬,低头给她鞠了一躬。
柳长宁倒不搭理他,夹起肉包,送入嘴中,杏眸愉悦的眯了眯。
这家摊位包子做的极好,个头大,皮薄肉多,吃入口中,溢出鲜浓汤汁,合了柳长宁的口味。
前世在G市旅游,吃过一次早茶。当时一笼肉包,让不重口腹之欲的她,从此爱上了汁浓肉鲜的汤包。
因了汤包味道鲜美,柳长宁不由多用了一个。
正低头用早膳之际,不远处突然驶入一辆青棚乌盖马车。马车外观并不华美,可倘若懂行,仔细观看,车身搭建的横木竟为紫檀木。车栏雕刻,龙腾凤舞,端的是栩栩如生。
坊市内马车并不多,因了小摊贩分布在街道两旁,鱼龙混杂,马车入坊市内并不容易走动。
是以此刻忽然出现一辆马车,周围摊贩们的视线便悉数聚集在车身上。
车妇将马车停置妥当,一跃而下。
她笔直的立于车侧,冲着车内的人唤道:“殿……公子,包子铺到了?”
车内的男子伸手将手中白玉青瓷杯放于桌上,吩咐道:“你上前买上两只包子。”
柳长宁一口粥呛入气管,她轻咳两声。
抬眸看向马车方向,柳叶眉微蹙。
车内那声音……熟悉的紧。
她这边厢正狐疑的盯着马车,垂首而立的车妇已堪堪走至包子摊位前。
中年夫郎自马车驶入的那一刻,眼眶便开始蓄上泪水。
他颤颤巍巍的拖着女儿,做势便要向马车内的主人下跪,却被车妇打断:“公子交代,无须多礼。”
她说完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中年夫郎。
“给公子装上两个包子吧,和往常一样,要汤汁最多的那种肉包。”
中年夫郎眼眶中的泪水,终是止不住,顺着脸颊滑下。
小女娃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拉着中年男子的衣角,稚气的问:“爹爹您为何又哭了?公子每次来咱家买包子,您俱要落泪。您如此模样,遭公子嫌弃如何是好?”
中年夫郎回头瞪了一眼小女娃,抬手抹了把泪。
快步上前,走至马车边,噗通跪于地上,她冲着马车内的主人道:“殿……公子,您赐予小的一家恩惠太多。倘若不是您相帮,妻主如今许是已经无药可医,横尸街头。这些时日您每日前来小的摊位买上一两个包子,原本只需一个铜板,您却每次给上一锭银子。”
中年夫郎声音有些哽咽:“如今妻主已无大碍。这银锭,小的万不能再要……”
马车内的男子沉默不语,他修长的手缠绕着一方布帕,布帕被浆洗过很多次,边角泛黄。
华盖马车内,置放有金丝檀木小圆桌,圆桌上摆放紫金浮雕手炉、描金水墨荷花茶盏,车内铺就貂皮软垫。
整个马车内布置极为考究,却唯独马车主人手上的那方麻布粗帕,显得格格不入。他将手中的帕子抬起,放入鼻端嗅了嗅。
桃花眼内明明灭灭,黑色的眸中渲染上一层浓墨。
半晌,方响起男子沉郁的声音:“放心收着吧,本殿……本公子在京城寻包子铺寻了整整两年,只有你家做出的包子,皮薄馅多,汤汁浓郁,合了那人口味。她既是喜欢,这银子给多少也值当。你且无须推辞,此乃打赏于你精湛的手艺,并非全是因了你一家遭遇怜悯而为之。”
中年夫郎脸上的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他颤巍巍的三叩首,定了定心神,方对着马车内的主人道:“公子友人既喜欢吃小人做的包子,我可给公子多装上几个…”
“不了,那人说,浪费会遭天谴。”
马车内传来男子似讥似嘲的笑。
中年夫郎劝说不过,只得转身,将两只肉包装入油纸袋,递给马妇。
他眼角泛红,目含感激。
马妇将油纸袋递入车内,垂首问道:“公子,可要回府?”
“去归云茶楼。”
马妇得了命令,驾着青鹏乌盖马车在湿滑的青石路上,疾驰而过。马车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笔直的水痕,一路拖曳至街口。
柳长宁盯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唇角忽的翘起一抹极细微的弧度,杏眸水润,蔓着丝恍惚的笑。
马车上的男子,若她没猜错,应是曾经的故人。
记忆里现出一幅画面。
西樵村,村西老宅
红衣男子脸颊沾着灶灰,他指着方桌上的吃食儿,墨眸熠熠生辉。他对她故作好冷的道说:“你不是喜欢吃肉包吗。你看,我给你买了十个,管饱。”
“买太多我可能吃完?肉包不能久放,若是吃不完,岂不是浪费。浪费食物许是将遭天谴。”
那人原本熠熠生辉的眸子瞬间暗淡,垂头丧气的道:“哦。”
42 第 42 章
归云茶楼乃金陵城最大的茶楼, 因了茶楼在金陵城最繁华的主街道, 位置好,又有先女皇亲笔御赐“天下第一茶楼”牌匾。
上京内达官显贵、文人学子,多喜欢聚集于此地, 吟诗作赋, 品天下文章。
柳长宁赶到归云茶楼的时候,已堪堪巳时。
跨入门槛, 抬眸打量。
茶楼内装饰雅致,雕梁画栋,丹楹刻桷。
地面铺就汉白玉莲花方砖,头顶乃鎏金华顶, 四周几根红漆粗木雕刻凤凤翔九天。
茶楼内有两层, 分一楼大堂,二楼雅间。
大堂内置有紫檀平角方桌, 蝴蝶园椅。堂内壁角挂名人书法、画作, 供文人学子赏读。
整个茶楼布局, 书韵飘香、人文昌瑞。
柳长宁入得楼内, 此刻大堂内已是聚集了数百人,因了提前几日,透出风声,今日镇南王将亲临归云客栈。
提前赶来上京备考的贡生,几乎悉数聚集于此。
金凤王朝科举入仕并不容易,在场考生俱是通过了乡诗以举人身份进入如今的会试,他们中将有一半贡生, 未来将会入朝为官。
倘若能得镇南王君赏识,往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出于此种考虑,聚集于茶楼内的学子们,大多存着依附权贵的心思,此刻竞相展现才华与通身气度。
虽然镇南王君并没有露面,可二楼雅间确实已经坐着贵人。倘若能得贵人另眼相待,便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儿。
大堂内的学子们抱有此中盘算,自发在茶楼内吟诗作赋,评比文章。
柳长宁觑了眼一群跃跃欲试,锋芒毕露的青衫学子们。侧身,默默的在茶楼不起眼的靠窗位置,找了张圆椅坐上。
小二姐眼尖,忙上前招呼,上得一壶竹叶青茶并一小碟糕点。
见眼前半面银质遮面的女君无吩咐,这才规矩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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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内的讨论一声盖过一声,因了学子中,来了位领头人,此女乃金陵城育德书院第一人,定远侯府嫡长女周怀瑾。
虽出生士族,却比大部分纨绔无能的世家女更为优秀,乃拙玉中的宝珠。从小诗词歌赋,六艺精通。被奉为金陵城第一才女。
倘若不是一年前柳苍云的文章问世,蜚声四海。这天下第一才女的称呼,便得落于此人身上。
明年二月的会试,周怀瑾与柳苍云同时下场,是以有人拿两人做比,一人乃寒门子弟第一人,一人公侯之后,诗文精通。
若两人一并下场,明年的会试角逐,便是寒门与士族间的较量,令人尤为期待。
自周怀瑾出现在茶楼后,原本闹哄哄的大堂,逐渐有序起来。
她主动抛出关于旱灾该如何救治的论题,在场学子们因了她的身份与学识,有序的就旱灾救治之事儿逐一发表观点,阐述救灾赈灾之法。
众人拥簇着周怀瑾,讨论声一声盖过一声。
“学生以为,朝廷应开源节流,加大拯灾粮饷,由当地官府对救灾粮统一发放。”
“李君此言差矣,我朝每年旱涝灾害多地俱有发生。倘若只靠朝廷开源节流……定不是长远之策……”
……
众人争论不休。
周怀瑾眸光微闪,她抬眸觑了一眼二楼雅间,她的位置正好对着雅间“兰”字包厢,从雅间打开的窗口处,隐约能见着一片正红色的衣角。
眼底印上那抹红色衣衫,她唇边勾出一抹贪恋的笑,很快又迅速的将之收敛。
回神儿,不动声色的侧身,冲着身后的年轻女伴使了个眼色。
年轻女子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对众学习拱手道:“诸位说的句句在理,历来洪涝旱灾皆是朝廷难事。我等皆是愚见,却不知周君有何高见?”
柳冬恭谨的转头,对周怀瑾眨眼问道。
柳冬乃周怀瑾身边狗腿跟班,自两年前入得育德书院读书,因了学识有限,家中贫寒,在书院内步履维艰。后为了出人头地,攀上定远侯府世女,伺候身侧,境遇这才将将好转。
她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皆聚集于周怀瑾身上。
连声问道:“周君有何高见?”
周怀瑾柳叶眼含着丝温润的笑,她拱手,缓声谦虚道:“诸位大才,瑾莫不能比。既诸位询问,若以我愚见。洪涝解决之要,一则应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再之,应修堤坝,通沟渠,行水潦,安水臧,以预防为主。”
此话一出,众人沉思片刻,脸上俱是钦佩之色。
纷纷拱手,钦佩赞赏。
“周世女大才,吾等弗如。”
“周君此计绝妙!”
“端的是天下第一才女,此计应献与朝廷,万民莫不感激女君呐!”
……
被众人一番吹嘘,周怀瑾脸上的笑意更甚。
她抬眸故作不经意的瞟了一眼二楼雅间,脸上意气风发,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