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慕槐神色微变,钱卫红满足地收回了戒尺。
***
等同学都走光了,盛慕槐捏着周青蓉的手在卫生间冲凉水。才不过小半天的工夫,她的手就肿得像个小发面馒头。
不是盛慕槐不想早点帮她,只是周青蓉自从从讲台上下来以后就一直把头埋进手臂,手掌也藏得严严实实。
回到教室,周青蓉终于开口了:“对不起,我今天不能帮你打扫卫生了。”
“把你试卷给我看一下。” 盛慕槐却说。
周青蓉难堪地摇头,在盛慕槐坚持的目光中才说:“我扔了。”
盛慕槐转身走到教室后面的大垃圾桶边,果然从里面看到了两个揉皱的纸团,看样子就是周青蓉的试卷。或许是因为盛慕槐的试卷被老师给当众撕得粉碎,比自己还要难堪,周青蓉没有阻止盛慕槐。
她摊开那两个纸团,见到了周青蓉空白的卷子背面一团又一团难看的墨迹。
“这是那两个人弄得对不对?” 盛慕槐指着墨迹问。
周青蓉不回答,但她的反应已经给了盛慕槐答案。
“他们是因为你帮我打扫卫生才这样做的对不对?他们还干了什么?” 盛慕槐眼尖,看到了周青蓉课桌上的语文书,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钢笔胡乱涂画的痕迹。
“没关系的……” 周青蓉轻声说。
“怎么会没关系。” 盛慕槐脸色铁青,她说:“你等着,他们得付出代价。”
第7章
和周青蓉照旧在分岔路告别,盛慕槐回家拿了件旧衣裳,一把小刀和一个爷爷做的木笔筒溜出了门。
剧团今天要在仓库改造的练功房里响排,爷爷并不在屋子里。
她要去后山砍一种毒藤。这种藤条的汁液会让接触部位起许多水泡似的小红疹,奇痒无比,越挠越痛,擦什么药也不管用,只有等两三天后那些疹子才会慢慢消退。王明和李大红不是喜欢用他们的钢笔去祸害别人的书本本子吗?她就让他们自食其果。
盛慕槐知道这种方法很幼稚,但是在这个老师学校都不作为的地方,没有人能帮她解决问题。
用旧衣裳包住装了毒藤的木笔筒回到小院的时候,仓库里的乐声正响,爷爷没有发现她不在。
她在戏声中蹑手蹑脚地往小屋里走,没想到凌胜楼正好从角落里转出来,他穿一件跑龙套的蓝色戏衣,一手拿着一把钢刀,胳膊很硬,两人撞了个正着。
盛慕槐赶紧退后一步,把包在木笔筒上的旧衣服裹得紧了些,万幸毒藤还没被捣碎,汁液也不会洒出来。
加上那天凌晨的事,凌胜楼现在肯定觉得自己是个鬼鬼祟祟的怪人了,盛慕槐想。
凌胜楼确实用一种研判的目光看着盛慕槐,他比盛慕槐高一个头,只能看到小女孩儿黑顺的发顶,挺翘的鼻尖和紧紧环抱着旧衣服的一截雪白手臂,那手臂十分细瘦,是一折就能断的那种。
目光再往下移,她鞋子上还沾着土,一看就是刚从后山下来,也不知道在山上淘到了什么,要这么宝贝的藏着。
仓库里的鼓乐声越来越急,凌胜楼看了一会儿,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耽搁,扭头离开。
呼,终于走了。盛慕槐舒了一口气,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心虚。
回到屋子,把毒藤处理好,盛慕槐习惯性地把头凑近窗户的那个破口子,听一会儿戏。但很快就听到里面的乐声停了,还隐隐传来争执声。
想到爷爷还在里面,盛慕槐从屋子里出来溜进仓库。只见周文素正坐在椅子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有荷叶边的白衬衫裙,坐在椅子上,指着乐队的方向说:“你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也来指点我?”
可乐队并没有任何人回应。
王二麻和凌胜楼都倚在砖墙边,凌胜楼离盛慕槐近一些,可她特意绕到也穿着蓝色戏服的王二麻身边低声问:“怎么回事?”
王二麻这几天早就跟盛慕槐混熟了,眉毛一撇:“角儿发脾气呢。前几次排练一次都没来,今天开始响排了才出现,该走三步的挪一步,该跪下的地方也不跪,说我们地脏会弄脏了她的裙子。”
“然后呢?” 盛慕槐的眼睛盯着乐队,见爷爷低头擦琴,眼角都没有瞅周文素,心里放松不少。
“然后你爷爷就不干了呗,直接停下不拉了,整个乐队也停了,那个女妖怪也就演不下去了,这不是在发脾气了吗?都骂人骂了好久了。”
“这样啊……” 盛慕槐心又提起来了。
周文素是自矜身份才找一把椅子坐下,现在盛春不理她,她一时倒不知道该站起来还是继续坐着,有些讪讪。
她定了定神,继续摆出颐指气使的姿态:“这场戏可是我老师亲自给我调的,我在省城都不知道演过多少遍了,上午贴广告下午戏票就全卖光,要不是于笑兰和侯成业以前是我的同学,于班主又诚心到县里去找过我好几趟,我根本就不需要过来!你要不想拉可以,于班主——” 她目光转向扮演杨延辉的于学鹏,“他不拉就让我哥哥来拉,不然这戏我还不唱了!”
于学鹏一下为难起来。
他看向盛春,他面色平静,却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那边周文素雪白的腕子交叠在胸前,就等着他把盛春给换掉。
于学鹏快速思考起来。盛老师不过才来两天,就已经把整个文场给整合起来了,乐队的层次提高了不止一点,可以想象能把盛春长久的留在凤山,乐队还会有更大的提升。至于周文素确实是个很大的助力,她有名气,已经成了他们这个小地方的明星,只要有她在,不愁卖不出票。而且她的唱功确实成熟,扮相也好,会给他们的首演增色不少。
于学鹏说:“周小姐,您瞧,咱们这首演就在三天后,我们又是第一次合作,总要排演一遍心里才有底。这响排也有响排的规矩,还是劳驾您认真一些吧。 ”
“于班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嫌我不懂规矩不认真了?” 周文素问。
“当然不是。老孟,给周小姐端杯清茶来,周小姐从县里赶过来辛苦了,等她休息够了我们再开始。” 于班主说。
“不用,我喝不惯你们这里的茶。” 周文素站起身来,白衬衣裙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精致的脸孔满是傲气,“于班主我就实话说了吧,这个破了相的老头拉琴我就是用不惯,只要是他拉,我就不唱。”
她的诉求很清楚,而且以为于学鹏绝不会为了一个甚至都不是剧团正式成员的人开罪自己。但于学鹏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她。
“没学到角儿的本事,倒惯出了一身大牌的毛病。”
盛春突然开口,因岁月蹉跎而向下的唇角向上露出了个冷笑的弧度,一瞬间,被岁月抹去的容光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你说什么?” 周文素扭过脸。
“像你这样的,在旧社会连出科都没资格。身段不是身段,唱腔不是唱腔,学了你那个半吊子老师,把京戏唱成了什么东西?” 他问于笑兰,“你能唱全本吗?”
于笑兰点了点头。
“你女儿唱得比她好多了,把她交给我调-教三天,绝对能给你个挑帘红。” 盛春对于学鹏说。他说的十分笃定,似乎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似的。
爷爷也太有气势了吧,盛慕槐从来没有看过爷爷的这一面,他虽然坐在台边,却像能让全台的聚光灯都打在他一个人身上似的,如果这是一台戏,他绝对是这台戏的主角。
“她唱得比我好?” 这可戳到周文素的痛脚了,她走到盛春身前质问。
“无论吐字归音,劲头尺寸,演技唱功,甚至是扮相,她都比你强。你半桶水的老师已经把你毁了。” 盛春平静地说。
“你!” 周文素气得扬起手掌朝盛春的脸挥去。
“爷爷!” 盛慕槐身体比脑袋动的还快,像颗小炮弹似的一步就发射到了台上。
可是于学鹏已经先她一步攥住了周文素的手。见班主立刻控制住局势,已经暗中蓄力的凌胜楼放松了身体,继续靠在了墙壁上。
盛慕倚靠在爷爷身边,对周文素怒目而视,爷爷把她搂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小姐,我们诚心邀请你合作,但不代表你可以在我们剧团里对长辈动粗。” 于学鹏的力气不小,周文素美丽的脸扭曲了。
“既然周小姐不肯与我们的乐队合作,那我只能说很遗憾,三分之二的演出费我会让老孟过几天去拿,咱们以后还有合作机会。” 说这句话之前,于学鹏已经把周文素的手放开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个野剧团能做出什么好戏来。” 周文素的一双淬了毒的美目从站在这十分简陋仓库里的演员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于笑兰身上。
恨恨地盯了她一眼,周文素离开了。
“那现在笑兰补上周文素的缺,咱们继续排练吧。” 于学鹏客气地问盛春,见盛春点头,便挥手让大家各归各位。
虽然周文素走了,但于学鹏却并不恼火,他早就看出来盛春是个能人,剧团里最年长的薛山也说盛春这样的人绝对是可遇不可求。他本来还发愁怎么能让盛春日后继续为凤山京剧团操琴,现在他竟然要指点自己女儿的戏了。
虽然笑兰演的是旦角,但这些老琴师见多识广,看过的好角儿不知凡几,从他们那宽绰的肚囊里倒出一点边角料,也够笑兰啃的了。
盛春没再管于学鹏,反而低下头问盛慕槐:“你怎么跑来了?”
盛慕槐眨巴了下眼睛,没想好说辞。盛春却只是摸摸她的头说:“爷爷今天要耽搁一阵,你先回去自己睡觉,不要等爷爷了。”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爷爷竟然既没有提学习的事也没责怪她自己跑来排练场,盛慕槐立刻乖乖点头,回到小屋去了。
当然,她躺在床上时仍旧打开了京剧系统,打算一边听戏一边等爷爷。为了听见爷爷的动静,她没有让意识完全进入那个脑内系统,只是让声音在耳边播放。
可等到排练场的声音消失了很久,爷爷也没有回来,盛慕槐不知道什么时候真得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爷爷也不在屋里。盛慕槐偷偷将藏起来的笔筒转移到书包,走出大院,才发现爷爷竟然正在看戏班子里的人练晨功,于笑兰跑着圆场,爷爷在旁边说了句什么,她便改变了手臂的姿势。
盛慕槐见状扬起了一个微笑,大声喊了句“爷爷再见!” 往学校走去。那里还有等着她处理的人和事。
作者有话要说: 劲头:指演员舞蹈动作幅度大小,力度强弱的运用
尺寸: 指京剧表演上唱念做打的节奏速度。
第8章
王明和李大红不是好东西,这是班里谁都知道的事。
可没有人敢惹他们,因为他们深得钱卫红的欢心,又睚眦必报。
这次报复注定会是件孤独的事。
盛慕槐不在乎王明和李大红事后能不能猜出是她做的,重要的是不能落人口实。
好在这天是学校每月规定的大扫除日,全校学生都被分配了清扫区域,这给了盛慕槐行动的好机会。她借口上厕所从校道回到了教室。
大家都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劳动,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空气里静悄悄的飞舞着尘埃。王明和李大红的桌子上照例摊的乱七八糟,两只英雄牌钢笔躺在所有杂物的顶端。
王明的父亲是教育系统小领导,买得起这种钢笔,而李大红的父亲曾经当过全县先进工人,这只钢笔曾经是给他的奖励品,他又将它转送给了最喜爱的儿子。
可惜两个人并没有用它来学习,只是用来炫耀自己和骚扰同学。
盛慕槐将教室前门后门关上,拿起两人的钢笔走到自己的座位。她把藏在桌肚里的木笔筒拿出来,快速扭开钢笔身子,每支钢笔都吸了两滴毒藤汁。这剂量不大,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却足够让两人受苦几天。
刚刚把两只钢笔装好,她忽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然后一个人说:“谁把门还给关了?”
是王明。盛慕槐心尖一下跳到了嗓子眼,攒着两只钢笔弓身躲在了课桌椅后。
“哈哈,王明你有没有看到孙从军的脸?黑得跟鞋底一样了。” 李大红笑着说。
“别说废话,我当然看到了。他就是欠的,谁叫他和盛慕槐一组,还和周青蓉说话?” 王明想到刚刚的恶作剧,得意地说。
“他可气死了。你说不就捉了两条毛毛虫放到他衣服里,他至于吓得跳起来吗?”
“他还叫从军呢,我看他就跟个娘娘一样,以后我们都叫他孙娘娘。” 王明说。
“就这么办!孙娘娘,孙娘娘,王明你真是个天才,哈哈哈哈哈!” 李大红发出了跟弱智一样的笑声,又说,“这样,我们拿根粉笔在他书包上写上孙娘娘,等他背起来所有人都能看见了。”
“用粉红色的笔。” 王明说。
盛慕槐听到这话,捏紧了拳头,恨不得给这两个小畜生的钢笔里再灌点毒藤汁,但是她一动不能动,还要祈祷这两人既没有发现她,也别发现自己的钢笔不见了。
一阵窸窸窣窣,王明和李大红把孙从军新买的书包画得乱七八糟,然后一边窃笑一边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关得震天响。
他们一走,盛慕槐立刻起来把钢笔摆回原位,拿起黑板上的抹布对着孙从军的书包胡乱擦了一通,但是上面的字迹只是模糊了一些,痕迹还在。
看来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清洁干净了,为了不节外生枝,盛慕槐只能离开了教室。
小跑回到指定区域,孙从军拿着一把柴草扎的大扫把低头猛扫,理都不理她。盛慕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叹了口气,也只能埋头干活,他们组的效率反而成了最高的。
好不容易清扫完学校,回到教室听钱卫红训话20分钟,大家熬到了放学。
孙从军一背起书包,王明和李大红就揪住他的肩带大笑了一通,把那书包上模糊的字迹展示给全班同学看,一边说:“喂,孙娘娘,你这么着急回家干嘛?等着给皇上喂奶呢?”
班上其他同学也跟着起哄,朝孙从军叫起“孙娘娘”来,一时间教室里充满了愉快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