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到时,已从初冬进入极寒的节气。他披着大氅,手里是畏冷时玉虚塞过来的手炉。
马车里一片温暖,弥散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得益于齐明珠的医治,这一次的夜夜苦寒之症,果然缓解了许多。对于早已习惯于忍耐煎熬的郑长清来说,更是算不上什么。
“到了。”玉虚掀帘一看,觑到一片青翠间覆雪的色泽。他吩咐车夫停下来,回首对师父道,“这个时节来,您何必呢。”
郑玄摇了摇头:“正是此时,我才有三分把握。”
玉虚叹了口气,隐约能察觉到他师父所言之事,便在郑玄下车时为他紧了紧雪氅。
原本陷在郑玄怀中的小狸花猫“喵”了一声,围着国师大人绕了几圈。
郑玄循着记忆走到通往迷山深处的曲径前,正在此时,看到两个约有八九岁的孩子从山上下来,一男一女,皆是鲜红的衣饰,面貌十分精致,显得玉雪可爱。
等到郑玄面前,两个孩子停了步,男童问:“可是玄灵子小师叔?”
郑玄仔细回忆了一番这个称呼,估测约是他师父代已故的师兄收徒,记在他师兄门下,便回应道:“是。”
女童又问:“师祖昨夜吩咐我二人在此迎您,师祖说,您若是为自己而来,可直接上山进入竹苑。若是为与他人之事而来,便从这儿开始——”
她低了下手,正好指在曲径前最圆润宽阔的一块石板上。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清一清纷乱繁杂的世俗之心。”
不待郑玄回答,玉虚便惊诧道:“我师父什么样的旧疾,师祖怎能如此狠心……”
男童道:“若小师叔现下掉头回去,也可。师祖说,他向来心疼小师叔,是小师叔自己不心疼自己。”
玉虚还要辩解之时,却被郑玄拦了下来。他示意对方顾好自己,将跟出车外的小狸花猫也放到玉虚的怀中。
“你随你师兄师姐去吧。”郑玄道,“不必担忧我。”
玉虚还要再说时,那女童已率先挽住了他的手:“你立即与我们去见师祖,或可为小师叔求一求情,怎么,还不走吗?”
玉虚挣扎片刻,便随两人向山上快步行去,他边走边回首,直到看不到郑玄了,才堪堪作罢。
寒气极盛,迷山上覆盖着柔软的新雪。他低下眉目,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石板,顿了片刻,便单手撩起道袍的下摆,跪到通往迷山深处的第一步上。
青色的道袍与周围的新雪交叠在一起,颜色十分寡淡。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
明玑子料事如神,不会不明白郑玄的心性,他作这个要求,只是让他明白自己的态度。
或是,要一个郑玄的态度。
蜿蜒曲折的山路之上,那双只抚过拂尘、摸过经文的手,竟也有一日沾满灰尘,硌出一道道的青紫。
连上朝时都不须跪的国师大人,却在这条幽径之上,一步一步地跪上迷山竹苑。
像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鹤,向十几年的教导深恩屈膝折腰、也是给自己,和沈青鸾之间的……名正言顺的一个交代。
正到双手僵不能动,连指尖都寒得发颤之时,原本在玉虚怀中的小狸花猫之之从山路上跑了下来,绕着郑玄转了一圈,用湿软的舌头舔舔他指尖。
郑玄略微笑了一下,低声道:“你要陪我?”
之之喵喵了几声,把尾巴缠卷到郑玄手上,再依依不舍地蹭了几下,慢慢分开。
这实在不算是一件体面的事。应该说郑长清从小长到这么大,还未受过这样的刁难。但他有深觉这并非刁难,不过是师父对他、以及他对师父的试探罢了。
天寒生风雪。
冰寒之气蔓延过来的时候,他久未复发的旧疾开始作乱,让这几步行得颇为艰难。
国师大人形影单薄,垂落的宽袖上沾了几许冰雪与枯叶,觉得一股熟悉的寒意蔓延上四肢百骸。
冷。
但又没有多冷。他的心还是温热的。
他站起身,遥望着风雪渐盛时,被密密竹林掩盖的迷山竹苑,又回了下头,凝视了一眼来时帝京的方向。
昭昭。郑玄看了一眼自己遍布划痕的手,不知道回去要怎么才能解释。
而前路迢迢。
山高水遥。
·
景王府。
王府的梅花开了一半,吐露出一股幽然的香气。整座景王府都笼罩在这一股弥散的香气之中。
沈青鸾单手压着桌案,臂肘抵在厚重的木案之上,另一手略略翻看了一些南霜交递上来的消息情报,觉得莫名心慌,神思不属。
“王爷?”
一旁等候的南霜问道。
沈青鸾蓦地回神,目光从手上的纸张扫荡窗外的几枝梅花上,想着如果玄灵子在,她一定要在梅树下吻他,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放进怀里。
只是郑玄不在,他已走了快两月,想来怎么也该到迷山了。
“你说。”沈青鸾问道,“年节的时候,你们王妃能回来么?”
南霜反应了一下,才想到“王妃”这两个字是叫的国师大人,无奈道:“属下怎么能知道。”
“说的也是。你是独身已久的榆木脑袋。”沈青鸾点头同意。
南霜:“……王爷真过分。”
还没等话题转到其余的事情上,沈青鸾忽感心口一痛,一股剧烈的寒意往肺腑百骸里浸透,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后立即想到玄灵子。
于是南霜看到自己王爷的脸色迅速暗下来,反手将那几张纸扣到案上,力道重得桌子都要碎了。
“……王爷?”南霜不明所以地问道。
沈青鸾深深地吸了口气,运气习武的内力抵御这些浸透过来的寒意,语句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关里掷出来。
“……郑玄。”她将这两个字咬实了,浑身都是掠食者般剧烈扫荡而来的侵略压迫感。“他真是……”
“国师大人?”南霜愣了一下,更不懂了,“他怎么了?”
沈青鸾闭上眼缓和了一下心情,道:“这个人真不听话。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把他欺负得哭出来。”
她语句微顿,又问道:“你知道,迷山在哪里么?”
南霜立即通晓了他主子的想法,愣了半天,赶紧阻拦:“主儿现在去,若是在路上跟国师大人错过了,岂不是更麻烦……”
“我知道。”沈青鸾道,“但我忍不了了。”
这一刻,就算沈青鸾什么也没有说,南霜也能意会到她极力压制、极力忍耐的东西——那根弦绷到极限,要断裂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蛊真是……通风报信小能手。
第17章
风雪袭身。
飘飞的雪花落到青色道袍的衣摆上,在上面一点点地融化,洇透袖边儿,烙下一块儿阴影的痕迹。
郑玄体内的毒性被这种剧烈的寒意诱发出来,他浑身都泛着一股极致到麻木的冷痛。
在这条道路之上,一路叩拜,直到登上迷山。
小狸花猫之之围着他在旁边着急的打转,但却没有用。郑玄性格之执拗,连沈青鸾都无法劝说,有时只能使用那些强硬手段。
一点一点的雪花沾到他发间,陷进乌黑的发丝之中,与几缕雪白交叠在一起,隐藏了行迹。几瓣残雪刮在郑玄的眼睫上,随着他闭目又睁化为雪水,冷润地沾湿了眼睑。
风雪虽紧,却并无可动摇的地方。
哪怕气力用尽,这也是向恩师表态的方式。郑玄两世为人,一直未曾改变的,就是不易放弃。
这三千步风雪跪叩,让清冷寡欲不沾一分尘土气的国师大人,几乎低进尘埃之中。
就在他走完这段路,小狸花猫之之绕到前方跳了几下,那毛绒绒的耳朵蹭他的时候。
郑玄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具明明是习武已久的身躯,展露出难以撑持的脆弱来。他最后达到竹苑前时,起身一刻有些未站稳,周围似乎都昏暗下去,只剩下极致的冰冷。
一只手扶住了他。
郑玄抬起眼,看到对方翠色的长袍与压肩的灰氅。
明玑子单手扶住他,却又撤回袖中,转身进入竹苑。
迷山竹苑一片翠色,廊下的一对童子在慢慢地熬煮汤药。随着明玑子进入内中的步伐,脆声喊道:“师祖。”
玉虚也老老实实地跪坐在旁边,向他师父投过去一个略显担忧的目光。
郑玄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自己的老师进入竹苑之内。
密密的翠林中,覆盖一层纯白的雪色。汤药的苦味蔓延开来,与内中的清雅淡香融合到一起。
是一块棋枰,明玑子坐在一侧,点了点另一边。
郑玄唤了声“老师”,随后跪坐在对面,屈身时如针扎的痛楚从身躯间泛上来。
但他表情不变,连语气都拿捏得很平稳。从乌发中垂落的银丝,伴着星星点点的飞雪,由着雪花消融时浸透漆黑的发尾。
棋局是明玑子一贯的起手天元,用一种独辟蹊径的路数自弈至半,郑玄坐到这里时,双方尚且未分高下。
炭盆发出哔剥声响,融融的暖意浸透他身躯。眼前的国师大人低眉顺目,浑身的清冷之气却比这场风雪还冰寒。
“说罢。”明玑子落下一子,抵在白子的命脉上,那只亲自抚养郑玄长大的手,将一颗圆润的棋落在他眼前。
郑玄的心不在棋局上,却仍在思量棋路。他略微停滞了片刻,才慢慢地说起他与沈青鸾的事。
沈家女儿的名声太响亮了,连深山隐居之中的明玑子也有所耳闻。他沉默地听,目光一直落在棋盘之上,没有回复一句。
郑玄清朗的声音在敲窗的寒风中愈渐低微,直到诉说声收回最末的一句。此刻药香更浓,透出一股极重的苦味。
“你不记得我当初,是如何对你讲的了?”
明玑子淡淡地掷出一句,语气虽平,却因有抚养教导之恩,让人不敢轻易回答。
他归隐后由郑玄承担国师之责时,曾亲口对他讲过,他这一生若是有得道的希望,便不可触碰这些大忌。故而这一脉即便可以成亲,但他也为郑玄口述了几条凛不可犯的清规。
明玑子对这位徒儿有多亲厚、多疼爱,此刻就有多么心似火烧。
爱之深,责之切。
“劣徒有负师恩。”
郑玄低下眼,目光落在被提走棋子的空处上。
他的手在上山时伤了,掌心里是密密麻麻的红痕,还有一块擦出了血迹。但又因为寒意重,麻木久了,竟察觉不出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