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粗蛮的女子!”薛世清的妹妹惊声叫了起来,引得附近的宾客频频侧目。
顾和以被人打算了心思,刚刚鼓起来的一点儿劲儿就又消了下去。她挑起了眼皮,脸上的笑容里并不带讽意,只是叫人看了,越看越是觉得嘲讽,“我这是话糙理不糙,薛姑娘再怎么在言语上刁难我,我也是不会生气的。”
未等薛世清的妹妹再度开口,就有一个柔和的声音插了过来,“以前在铺子中竟是没能见识过顾大小姐这般伶牙俐齿的模样,今天倒是不虚此行。”
顾和以向声音的来源那边看了过去,见是一位富家千金坐在一旁,仪态规整,脸上带着礼仪般的淡淡笑意。
这张脸,确实是有几分眼熟,应该是来过他们的铺子中买过香品的。
此时这么说,也不知道她是在帮顾和以,还是借以讽刺。
“顾大小姐那香铺中的香品确实不错。”女子没等顾和以多想就又开了口,并未去看薛世清的妹妹,只是冲顾和以说道:“现在宴席还未开始,顾大小姐可否来与我们聊聊香品?”
这女子明显是在帮她解围。
顾和以有些意外,她们之间最多也就是客人与老板的关系,能在这个时候帮她说上一句话,也是很不容易了。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京中的一些世家小姐们,对于他们顾家的铺子其实好感度还是蛮高的?
薛世清的妹妹在这里吃了瘪,气呼呼地离开了。
而顾和以则是和几位富家小姐坐在了一起,虽然她只不过是一届商贾之女,但因为铺子中的香品广受欢迎,富家小姐们也很喜欢他们做工精致的香品和包装,又对顾和以有所求,于是对她并未有太过明显的排斥。
制作合香其实并不算太难,研制新的合香才是真的难。
只要照着以前的香谱,按照上面的步骤一点点地制香,就算是对香料了解不多的普通人,只要是有耐心,就都可以制出合香来。
这几位富家小姐们,在家中除了刺绣、念书、听曲儿,其他可做的事情少之又少,不由得兴起了自己制作合香打发时间的念头,也有人已经开始自己在家照着之前的香谱制作,可惜经验较少,制作出的合香总是和她们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这才想要和顾和以多多沟通交流一番,学习一些制作合香的技巧,了解一下各种香料的习性。
顾和以自然是不会推脱,这种能够拉近与金主距离的时候要是推脱,那简直还不如个傻子。
当人任真去做某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顾和以似乎还没有和几位富家小姐聊上多长时间,宴席就正式开始了,众人纷纷入了席间,一片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薛世清入了户部,作为今天的主角,户部尚书亲自带着自己的女婿,与户部的各位同僚打了交道、敬了酒,嘱托各位同僚在日后多多照看薛世清。而户部的官员们,自然是夸奖薛世清年轻有为,定能做出一番大事。
一片热闹欢快的场景,众人庆贺、饮酒,相互之间阿谀奉承。
可惜的是,这种喜庆的时间却没能维持多久。
沉稳的脚步声自薛府大门那边传来,相伴随着的还有远远传来的惊呼声,很快,就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有一人身着蓝缎平金绣蟒袍,腰束金边嵌翠玉腰带,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从长廊上一路踱来,脸上带着微凉的笑意,目光缓缓地扫视过了一众宾客。
柳崇元的中途到场,让宴席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去,不少人小心翼翼地相互对视着,东厂忽然造访,他们可不认为实在庆贺的,也不知这次东厂是要上演哪一出。
他抬起胳膊,轻轻招了招手,没有刻意压着嗓儿,声音微尖,极是渗人,“动手。”
身后褐衣皂靴的番子们得了命令,鱼贯而入,直接将户部尚书按倒在地,只这么会儿的功夫,刚刚还一团和气地聚在户部尚书身边、极近恭维的官员们,全都“刷”的离开了中心位置,生怕自己也会被东厂的番子这样对待。
谁知道户部尚书犯了什么事?谁又知道他犯的这个事会不会殃及其他人?
这个时候最好别说什么话,见风使舵、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都是一群在朝为官的老狐狸,哪儿能不懂这个道理呢?
户部尚书见无人替自己说话,心知东厂的威压,面对此时的情况,稍有慌乱,却也镇得住场子,沉声问道:“柳崇元,你这是何意啊?”
“本督这是何意……?”柳崇元上前了几步,稍稍低下了头,凉凉地说着,“汪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凭藉势位,违制弄权,经商牟利,又是何意呢?亏得汪大人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隐藏得这般巧妙,就连我东厂的人都没发觉出破绽来。”
此话一出,在场官员们无不倒抽一口气。
当朝商业兴起,商人地位有所提升,已经不像是前朝那般,士农工商,商人为最下等。当朝的商人子弟不仅可以入朝为官,在婚姻方面更是“不问阀阅”,士庶通婚者已经不在少数,就如同薛家与户部尚书这样,结为姻亲相互支持,官商相护,大有人在。
这样的情况之下,官商勾结不可避免,屡禁不止,上位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加责备。
唯有一点还是禁区:官员不可经商。
而户部掌管着全国土地、赋税、俸饷等等所有与财政相关的各项事宜,也就是说,禁榷、商税等一切经商相关的内容,全都是由户部所管理。
柳崇元的意思已经再是明显不过了,户部尚书,借以自己的职位之便,经商谋利。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层寒意,被吓得大气不敢出,明明是薛世清升官的宴席,此时气氛却紧张到了冰点。
曾经为户部尚书办过事的官员,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口水,心口发紧。
户部尚书自打柳崇元那句话一出口,整个人都已经僵硬在了原地,脸色苍白,额头上都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他缓了许久,这才打着颤说道:“柳崇元,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污蔑老夫私下里经商盈利,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可就不要怪老夫明日早朝上参一脚了!”
可惜这话说的似乎没有多少底气,听起来无法叫人信服。
“呵……”
全场寂静中,柳崇元轻蔑一笑,“我东厂办事,证据自是不劳刘大人费心。”
他环视了四周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顾和以的身上,让顾和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见了顾和以的小动作,他收回了目光,“证据早已齐全,就连刘大人想如何陷害顾家,以夺得京中香料生意的控制权,本督都已经查明,京郊的崔家人,此时应该已经在东厂里,上过两轮刑了吧?”顿了一顿,他缓声说道:“本督等到今日才来拜访,不过是为了能演上一出好戏罢了。”
声音不重,却字字清晰,带着笑意,又似嘲讽。
满意地看着户部尚书惨白着脸色,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柳崇元稍微眯了眯双眼,拍了拍手,在安静的宴席之中显得清脆,“好了,户部的人,还有薛家的人,全都带到东厂,好好的审,一个不留。若有反抗的……呵,本督会亲自上手。”
说到最后这句,让本就受了惊吓的人们更是心中一颤,这谁敢反抗?
番子们手脚灵活,直接上前押人。
只要是进了东厂,哪儿还有能完好出来的?
全场寂静了片刻,紧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阵哭喊和哀嚎声,一场喜庆的升官宴席,此时却仿若跌进了地狱之中。
薛家的人心中惊惧,就是户部尚书说,他能够护着薛家,帮助薛家一路往上爬,他们薛家才会和户部尚书结为姻亲,一直以来在暗地里做上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谁想到,户部尚书连同一起来了宴席的户部官员,全都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东厂押走?
顾和以怔怔地站在女席那旁,眼睁睁地看着番子们将一个个哭喊的人押走,感觉眼前就像是在放慢镜头一般,让她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这时,满脸都带着不正常潮红色的薛父也被番子押走,这一副难以见人的模样,让其他与户部无关的宾客们忍不住窃窃私语了几句。
顾和以也不由得捂了捂脸,简直是辣眼睛。
不过,这么一场好戏,可还真是……精彩啊。
柳崇元一看就是故意的,就算查清楚了他们两家的事情,也没有立刻将他们两家人逮捕,没有走漏出任何风声,为的就是能在薛世清升官宴请这最是热闹与喜庆的时间里,让他们体会一把从天堂落入地域的感受。
实在是太过恶趣味了。
不过……她竟是觉得有些解气。
她也实在是没想到,那个来到了京城不过一年多、做香料生意的崔姓人家,竟然是户部尚书家在一手掌控着,怪不得薛家这个大茶商,根本没有涉及香料生意,且跟崔家在明面上没有任何的交集,还三番五次地想要顾家败落。
原来顾家败落,就能让户部尚书家彻底掌握京城的香料生意。
香料生意获利极大,商税也颇重,若是他们掌控了整个京城的香料生意,又能借用职务之便做了假账,避开了商税,难以想象他们一年的获利得是多么惊人的数字。
他们应该是一直对大内和官府的生意虎视眈眈,可惜,大内的生意要与陈顺打交道,官府的生意要与礼部卫凌打交道,这两个人,他们谁都不好惹,这才想要从顾家入手,让顾家自己没落了,大内和官府的生意,自然而然就会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本来顾和以一直都对柳崇元有那么一丝丝的惧怕,觉得他大抵是个生性凉薄阴翳之人,只要在柳崇元面前,她就总是稍有些畏手畏脚的,可到了今天……即便是在东厂的办事现场,她竟然都没觉得柳崇元有什么觉得可怕得了。
帮过她的人,都是好人。
尽管柳崇元并非是想要帮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罢了。
“柳提督可真是个好人啊。”顾和以轻声感叹了一句。
贺穆清:……?
作者有话要说: 北京的新冠又开始了……我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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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上一秒朱门绣户, 下一秒阶下囚徒。
薛家大抵就是如此。
自从那日柳崇元带着东厂的番子, 在薛世清的升官宴请上大张旗鼓的将户部数名官员和薛家人一同带进了东厂里边,京城中的气氛就开始显得压抑又诡异,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生怕这样的事情会牵扯到自己——听闻京中有名的媒婆刘婆子, 就是因为和薛家的人有所牵扯,所以好些天之前就被押进了东厂里问话, 只是对外一直说的是去探望了远方亲戚出了京。
官员经商、商人偷税,这两样罪名落到谁的头上, 不去见阎王也是要秃噜一层皮下去, 和薛家关系密切,或者是和户部常有来往的官员富商们, 全都夹紧了尾巴做人, 丝毫不敢有任何声张。动了背地里经商的念头的官员, 还有想要讨好各地官员妄图少上商税的商人,更都是感觉脖颈一凉, 庆幸自己还没有真的出手做这种事。
在朝廷明令禁止的情况下, 身为正二品官员, 竟然还阳奉阴违,惹得太皇太后震怒, 下令严查此事,关联甚密者流放八百里,稍有关联者都被连降三级,更别提户部尚书一家了。
东厂的人来来往往, 街道之上都常常能见到褐衣的番子。
经这么一出,顾和以是完全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还特意叫九叔备了不少礼,因她知道最近柳崇元肯定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直接去上门拜访,而是将代表着自己的心意的礼物和礼单叫人送了过去。
解决了一大心事,她直接放松了不少,只是有那么一点不好——近来动静太大,所以街上人流减少了不少,就连来到铺子中买香的客人都有所减少。
铺子中清闲了一阵,不过顾和以却也没能清闲下来。
孙旭乘着商船,一从海外回到了泉州,就已经写了信,托人从陆路将信件递回了京中,说自己不日就能回京,并且在信件上注明了自己的预计回京时间,拜托顾和以安排好脚夫,好将他们购买回来的香料安置到顾家的仓库中。
四个多月的时间,孙旭终于回京了,这个消息让顾和以开心了许久,赶忙把消息告诉了九叔和王奕和,让他们两人像之前一样准备。
孙旭带人回到码头的那天,刚好是个大晴天,天上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显出闷热来了。
顾和以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所以一直跟在九叔和王奕和的身边,看着他们是怎么进行安排和规划,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帮他们做上一点儿,
孙唯和孙母也跟着他们一起去码头见了孙旭,毕竟是自己身边的亲人,之前孙旭又是碰到过一次海难,就对孙旭出海一事更加忧心。孙母见到了刚一下船显得有些沧桑、下巴上还带着些胡子茬的孙旭,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都带上了眼泪,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哥,你终于回来了,这么长时间可想你了!”孙唯见了自家哥哥就小跑着过去,抱着孙旭粗壮的胳膊,一张小脸上尽是笑容。
孙旭刚刚出海回来,下船不久,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身上打理一番,船上条件并不太好,此时身上不太干净,他被自己的妹妹搂着胳膊,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推孙唯的肩膀,声音尽量放得柔和一些,“大哥身上不干净,快松手。”
如今孙唯的吃用都是顾家提供的,自然是比来到顾家之前要穿戴的好,好好地衣裳,蹭脏了可惜。
孙唯不情不愿的,可还是听话的松开了手,鼓了鼓嘴,双眼忽然一亮,又继续说道:“对了哥,我考上太学了,前一阵子已经开始去太学听先生讲课了!”
孙旭一怔,随后脸上的笑容扩大起来,他欣慰的点点头,“考上太学好,考上太学好啊,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他们家一共就两个孩子,一个孙旭,一个孙唯,一般来说,这个时代还是倾向于让男子读书,而非是女子。然而孙旭自小家贫,从十几岁开始,他就已经在外帮人做工,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学习,至今会写的字都是有限,等到孙唯快到十岁时,他已经靠给人做工赚了些小钱,又用这些小钱做了点儿小本买卖,开始租用出海商船的仓库出海做生意了。手里有了些小钱的时候,自己是错过了启蒙的好时机,可当朝女子也可为官,跟有不少女子会跟着先生一同学习,孙旭又因为常年出海,见识、胸怀都比拘泥于一偶之地的人更为开阔,自然也就希望自己的妹妹是个有些学识的人,而不是像他一样,字都识不全。
孙唯能有个更好的前程,是孙旭所希望看到的。
商船是下午才成功回到码头的,一直到天色渐晚也没能将商船上的货物全都运送到仓库,顾和以本来想着孙旭出海肯定是一身疲惫,想让他今日早些回去,好能休息休息,而孙旭觉得夜长梦多,这商船毕竟不是自家的,而是租赁而来,还是尽快将船上的货物全都运送到仓库之中,他才能够完全放心。
顾和以便先回了顾宅,让家中的厨子准备上丰盛的晚膳,好来犒劳孙旭一番。
孙旭此番回来,家中的仓库终于充盈了起来,可以拿来更多种类的香料去研制合香,此外,日后供应大内与官府的香料也有了着落,顾和以便又能安心几个月了。
顾和以想到和大内与官府的生意,觉得自己至少应该请陈顺和卫凌吃顿饭,以表达自己的谢意,毕竟,当初顾家遭难,如果不是他们给了她机会,这两笔最大的买卖早就不是他们顾家的了,如今孙旭已经顺利出海归来,请他们吃饭除了表达谢意,也是叫他们知晓,下半年的香料他们是可以照常供应上的。
当朝是每月的五号、十五和二十五休沐,孙旭六月初归来,刚好能提前递了信,询问一下五号可有时间。
经过了半年多的时间,顾和以的字迹比以往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终于不像是蜘蛛爬一样了,虽然算不得多好看,但也属于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正常水平。
两封信分别叫人送往了提督府和陈府。卫凌直接客气地回绝了她的邀请,因为近日有外国使臣来京,他们礼部要忙的事情太多,实在没有时间在酒楼吃酒谈天。陈顺晾了她两天的时间,在她以为陈顺肯定连回信都不会回的时候,竟然盼来了回信,信上只有一个“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