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清的双眼盯着账本, 那眼神像是要把纸张戳穿。
江纭每日都是宽袍大袖, 一身宽松的衣裳, 长发随意地束起,并不刻意地收拾规整, 却又不会叫人觉得懒散, 一举一动自然而舒服;而贺穆清, 在宫中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养成了一副规规矩矩的性子, 穿衣、束发,就连走姿坐姿都有着一套他想改都难以改掉的习惯,和江纭是完完全全的两种人。
一个阉人,一个红倌, 明明都是这个社会中最最底层的人,可江纭就是让他心生羡慕。
那种丑恶低劣的嫉妒情绪,怎样都无法掩盖下去。
江纭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又像是什么都看得透彻。
就像刚刚,小姐对他的夸赞,他也丝毫都不在意一样,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也完全感受不到他心中的波动。
江纭一点儿都不在乎的事,却会叫他耿耿于怀,整个人都要酸涩地化掉了。
他不喜欢小姐去夸奖别的男子的容貌,尤其是江纭这种,与他相差如此之大的人。
若小姐夸奖的人,模样与他有上几分相似,他怕是就连做梦都能笑醒吧。
那说明小姐心中有他。
虽然他不明白为何小姐身为一个富家小姐,似乎一点儿也不比他这样一个在宫中混过一圈的人懂的事情少,也不明白小姐为何不似其他女子一般会有害羞的情绪,面对一个男子也能随心的夸赞出来,但是……他越来越希望只有他自己能被小姐这样对待了。
现在他们二人的相处模式,是理智所告诉他的最好的模式,但是却不是他最希望的模式。
或许……他应该逐渐地试探一下,小姐对于他们这等人的态度。
既然小姐对于江纭这样的红倌都并不反感,也会如同平常人一样温和对待,那是不是也有可能……会对他们这等人也并不反感?
贺穆清想到这里,从口中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终于把刚刚漫天涌出的酸涩感都压抑了下去。
他需得酝酿一下,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
……
茶铺的生意一直在往好的方向走,光是贵宾册上面记录在册的富家小姐的名字,就已经有了厚厚的一沓,不过京中的富家小姐就那么多,当会办理贵宾的全都办理了之后,这项收益也就到了尽头了,得想出一些利用贵宾身份的其他活动,接上这茬,好能有个持续的收入增长。
另外,顾和以已经开始动了另开一家分店的心思,这后门桥一带虽然热闹繁华,距离一些达官显贵家庭的距离很近,但是却有些脱离市井百姓的生活。在百姓手中,他们可能赚不到所谓的贵宾钱,但百姓基数巨大,王奕和之前在仓库那边研究合香时,从来都不会动用仓库中的名贵香料,所以他目前研制的合香,全都是一些便宜香料所制成的,就是普通百姓也能消费得起,如果能在清宁街那边再开上一家铺子,那就更好了。
当然,就算是要开新的铺子,也得等到现在后门桥的铺子已经赚回了前期投入的钱,开始盈利了再说。
有江纭在铺子中,卖香的效果当然要比普普通通的活计要好,不然……京中其他几个香铺也不会学他们铺子,把店铺中的伙计也换成一个模样清朗的男子了。
被别人模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顾和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们的新香却是别家店铺无法模仿的,而且,贵宾制度就是为了留住常客,已经在他们的铺子中花上了一百两银子办理了贵宾的客人,只要买上三十两银子的香品,以后再购买就能有折扣,铺子中又有着不少价格昂贵的名贵香品,富家子弟花销比较大,越是多买折扣就越大,他们的铺子地理位置又好,和江纭见过几面也已经是眼熟,不少人自然还是都愿意一直来他们的铺子里,成为常客了。
顾和以最近每天的任务就是写古早话本故事,古早版的霸道总裁爱上我,还有古早版的美人与奴隶,再有就是郎才女貌和和美美这种故事,将故事背景改在古代,不管是贫困女子的一飞冲天还是底层男子的抱得美人归,又或者是男女门当户对相互扶持,各种受众心态的故事全都写上一遍,无一例外都是把自家那些香品的名字融入到了里面。
这时候的人完全没有“广告”的意识,频频在故事中听到香品的名字,还真的会有人问,燃香是否真的会有这样的作用,每次顾和以坐在茶楼中的第一排听说书人讲自己编的故事,听到身后有人问关于香品的问题时,她都很想捂嘴笑。
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差不多有了作用了,有越来越多的人会下意识地将故事与他们铺子中的香联系在一起。
顾和以去香铺时,总是能遇见江纭和贺穆清同在,只是贺穆清并不喜欢与太多人接触,并不常为铺子中的客人介绍香品。她一到店中,贺穆清就会主动为她沏好茶,和她汇报一声王奕和那边研制新合香的进度,作坊中的情况,再有就是铺子中的账目了。
偶尔有几次,顾和以会看着他那认真汇报的模样有些出神儿。
贺穆清在发现她一直那样看着他的时候,面上不显,而心中则是早已乐开了花。他就像是一个不倒翁,左摇右摆,一会儿觉得只能做一个奴仆很不甘心,一会儿又觉得只要能维持这样的状态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被相互推荐而来加入贵宾制度的富家小姐不少,又有姑娘带着银票来到铺子中,直接说要入贵宾。
江纭像往常一样登记在册,然后取出了贵宾提前可得到的下个季度新香,放在了那个富家小姐的面前。
富家小姐打开了纸包,嗅了嗅里面的香品,本来带着欣喜与期待的表情慢慢的消失在了脸上,她微微敛了下眉头,面露疑惑,“这香的味道,我怎么觉得和南边那家香铺中的味道有些相似?”
在柜台里面的顾和以听了这话,立刻把手上的事停了,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这边,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富家小姐已经买下了南边那家香谱的新香,顾和以他们几人都是同行,去别家铺子太过明显,于是从她手中买下了一块香。
江纭将那富家小姐引出了铺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把她哄走了。
而顾和以则是在铺子中以两个小香炉分别点燃了南边铺子的新香和自己家下个季度才正式要放在店铺中上新的香品,来回来去细细地嗅了半天。
味道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贺穆清也在铺子中,他显然是在自己心中有了什么猜测,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顾和以觉得这两样香品实在是太像了,却也没有立刻下定论,而是想到了王奕和,应该去让这个跟各种香料在一起混了十多年的人鉴定一下。于是她道:“江纭,你看着铺子,我去仓库那边找一趟王奕和,让他帮忙看看是不是一样,我自己有点儿说不准。”
“我跟小姐一起去。”
贺穆清跟上了顾和以的步子,很快就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上一路都很安静,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到了王奕和那边,进了王奕和住的矮房,王奕和将两种香品嗅了嗅,然后又将两样全都燃了,他的眉头一皱,“这应该是香谱被人传出去了。”
他一直都是个不爱拐弯抹角的人,这回碰上事,他也没藏着掖着什么,说的直白。
贺穆清的脸色更差了。
九叔如今负责家中事务,王奕和管着仓库,江纭打理铺子,而他,则是全权负责作坊里的事,如今其他三人全都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好好的,只有他负责的作坊出了这种事。
独家的香谱有多重要,这个不言而喻。
顾和以对于铺子的发展打算从来就没瞒着过他们,贺穆清知道顾和以是打算以每个季度的新香做噱头去吸引人们购香的,而现在,下个季度还没到,只是在作坊中制了一些发放给贵宾的新香,竟然就把香谱给传了出去。
这种重大的失职,让他的脸色发白,脑子里下意识地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他已经因为身子的腌臜而推开了小姐,如今只在小姐身边做一个有用的奴仆,竟然还出现了这种事。
越是多想就越是惧怕,他心下着急,转身就要冲顾和以跪下请罪。
顾和以一看他那撩袍子的动作,就知道他这是想要跪下,连忙一抬手,扶住了他的手腕,不忍心说什么重话,但这样的事又不能轻飘飘的过去了,于是她冷声道:“与其有时间在这里下跪请罪,还不如尽快去查清楚,到底是谁将香谱流传了出去。”
贺穆清听着这冷言冷语,难受得紧,垂头低声答:“是,小姐,穆清这就去处理。”
说罢,他便退出了王奕和的矮房。
他心中懊恼,又带着恨意。
到底是谁,将他们的香谱流传了出去,让他知道了……定叫那人好看。
贺穆清这些天来一直都过得不安稳,也越来越喜欢去到后门桥的铺子中去,因为顾和以总是喜欢去铺子那边,而他贺穆清,不希望小姐天天与江纭独处。
他心中惧怕着看到小姐与江纭的距离越来越近,也惧怕着小姐会一点儿一点儿地将他们两人以前的事淡忘,所以他就算是以一个奴仆的身份,也总是会往小姐面前凑。
而这次,作坊竟然出了这种事情。
本来就因为顾和以与江纭的互动而变得不爽的心情,更是阴翳。
贺穆清的手握成了拳。
好啊,他倒要看看,是谁。
……
贺穆清搬了椅子坐在作坊中央,前面站着十几个作坊中的师傅和帮工。
他压着嗓子开口,语气凉薄而带着不易察觉的狠意,“咱们的香谱被人传出去了,你们都知道这件事么。”
“这……”
“谁会做这种混账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是一副惊讶又愤恨的模样。他们都不过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虽然一开始作坊被顾家人接手的时候,他们确实有过不满,不过后来顾家出手阔绰,也明显的展现出了一副很信任他们的姿态,他们就也早就不再不满了。
都是制香行当的老师傅了,帮工也都是想在这个行当里混下去的人,也都是知道行当的规矩,谁会把自己东家的香谱出卖给别人?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贺穆清早就知道没有人会主动承认,说出的话也不过是想要观察众人的神情,他继续说道:“后门桥那边,有家铺子和我们制了一模一样的香来,而且那香是我们下个季度才要上的新香,这种事情,非常恶劣,我希望出卖了香谱的人能老老实实地站出来,或者大家谁有观察到什么异常,都可以和我说。”
他年纪不大,可两个月下来,作坊中的师傅和帮工们都知道他做事比较稳重,也有些心思,没敢小瞧他。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师傅开了口,“只要是做过几遍那种合香的人,都能把香谱内容在心中记下,不一定是拿了作坊里的香谱去给了外人。”
作坊中的香谱都是锁在了柜子中的,只有他们这几个制香师傅才能拿到钥匙去开锁,帮工们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这个师傅是不想让贺穆清认为,传出香谱的一定是制香师傅们,在给他们自己脱罪呢。
贺穆清点点头,他自然是知道这个理。
“你们说,哪儿有人会做这种事儿啊,被发现了,怎么在这行当里呆下去?”
“可不是嘛,谁会这么缺德。”
一众人都在相互窃窃私语着,我看看你你看看我的,谁也不肯承认是自己外传了香谱。
贺穆清也不着急,细细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片刻,他又道:“各位介意……我们一起去各位家中搜上一遍,看看到底是谁收了别家的银子,出卖了顾家吗?”
他这么说,众人固然是没有人会乐意的,他们都是良民,谁会愿意有人去自己家中捣乱。
众人的表情和反应都被贺穆清记在了心中。
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也丝毫没有进展,贺穆清拍了拍手,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那边,“既然大家都不愿被搜家,那你们知道什么是连坐吗?如果没有人主动站出来承认,那么诸位就都卷铺盖走人吧。”
他说得很轻,可制香师傅们和帮工们一下子就炸了。
“兄弟,我们在这里做得好好的,因为一个人就把我们全都赶走,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就算你给了我们这个月的工钱,我们找下份工也不是说找到就找到的,怎么养家糊口?”
“到底是谁把香谱流出去的,快点承认吧,别祸害我们大家伙儿了。”
听说作坊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离开,最初的情感应该都是着急,毕竟没有了活儿那就是没有收入,就无法养家糊口。
而只有那么一个人,听说要把他们都赶走,第一反应是有儿想笑——香谱也卖了,银子也拿到了,还被顾家直接赶走,永远也不会被发现是他卖了香谱了。
贺穆清手中握着那块青玉玉佩,拇指在玉佩上缓缓地磨搓着,忽然微微扬起了嘴角。
“好了,方才是我心里着急,说得太过了,我像大家道个歉。”贺穆清起身,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来,“大家都去忙吧,我再想想办法,不会平白将所有人都赶走的。”
众人得了话,这才全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有条不紊地开始制香。
天色微暗之后,作坊中的师傅和帮工都离开了,贺穆清跟上了一人的脚步,“张平大哥。”
他那略显纤细的嗓音在微暗的胡同中响起,吓了张平一个哆嗦,张平转过身来,让自己脸上的神情尽量显得平静一些,“哎哟,穆清小兄弟怎么还来这边了。”
贺穆清往前后都望了望,见没人路过,便走近了张平,放柔了自己的语调,“张平大哥,小弟知道大哥你在作坊中最是老实,肯定不会做出那种出卖了香谱的事,所以有件事想要请大哥帮忙。”
说着,他从自己身上掏出了一小包银子来,分量很足,讨好似的塞到了张平的手中,“小弟我不过就是顾家雇佣来的人罢了,这次香谱泄露的事,顾大小姐将我臭骂了一顿,若是揪不出人来,就得走人。小弟很少在作坊中一待就是几天,所以想要劳烦大哥这几天里帮我在作坊里观察观察,有谁不太对劲。”
“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监视作坊里的兄弟们?”张平听懂了贺穆清的意思,手里的银子沉甸甸的压着他,嘴上假惺惺的说道:“这恐怕不太好吧?”
贺穆清又从身上掏出了一小包银子,塞进了张平的怀里,“大哥,你也看见了,小弟为顾家做事,油水捞得不少,不想丢了这肥差,大哥你帮我做了这件事,三天之后在戌时从作坊出发直接去顾宅找我,我会将你引荐给大小姐,咱们一同……”
说着,他冲张平使了个眼色。
张平了然,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手里这两小兜银子,都是实打实的白银啊。要是能跟贺穆清这个半大小子一起掌管作坊,那岂不是能有不少油水可以捞到手?到时候就算是卖了新的香谱,也不会叫人怀疑,还可以把罪名按在别人身上。
巨大的金钱利益让他眼中盛满了贪婪,心中暗笑贺穆清这小子年纪轻就是蠢笨,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我就听穆清小兄弟的话,这几日帮你观察一下作坊中有谁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