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月牙从兜里掏了钱出来,递给这列车员,让她补了一张票,然后说:“但咱们也总得正视历史,是,粮食富裕了,人有钱了,咱们现在吃不掉的白馍就可以把它扔掉,但是,有人爱惜那东西,他要背着回家,咱把它放座椅底下,看不见的位置,不就行了?”
“这大伯就是傻,一个馒头一毛钱,那一大袋馒头,撑死了三十块钱,他从北京背到武汉,光运费就不止三十呢,这不犯傻嘛。”列车员也是同情那老大伯,摇着头走了。
“就是,真傻,哪儿买不来几大袋馒头片子。”还有人搭腔说。
事实上,这老大伯确实傻,那些干馒头哪儿没有啊,光路上补的车票钱,回到家,就够他买一大车新鲜馒头的。
这不,这大伯虽然陈月牙给他补了票,但是,只愿意把自己的馒头搬过来,怕自己身上脏,不肯过来坐卧铺,就在车厢门的位置,蹲那儿蹲着呢。
超生想把那个大伯给喊过来,陈月牙却说:“算了吧,让他就在那儿蹲着去,你让他坐床上,他还没蹲那儿自在呢。”
超生不太懂,妈妈既然买了票,为什么不叫那个老伯伯一起过坐着,火车得坐整整15个小时呢。
“我的乖丫头,咱们和那大伯的眼界,看到的事物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从北京往老家背那么多的馍馍片儿,确实是他不对,他舍不下这些东西,不是因为他没钱,而是因为他是从困难年月过来的,他爱粮食,所以非得要背着。但是,这一回咱们帮了他,那以后呢,咱们碰不上,谁还会再帮他?要没人帮忙,这十几袋子的馒头片儿,他怎么背回家去?他已经不饿了,他最大的问题是不舍,这样不自量力的背那么多馍片,早晚会累死他的。”陈月牙于是又说。
这就是社会变革中,人与人的差异了。
年轻人只知道浪费可耻这几个字。
可在中年人的生活中,那是用血和泪书写成的。
富裕的时代和丰盛的物质,填不平一代人饥饿过的伤痕。
这俩母女躺在一张下铺上,欢欢乐乐的聊着天儿,笑笑闹闹,可真够好玩儿的。
相比于苏爱华进入更年期,控制不住的整天歇斯底里,陈月牙年龄虽然也大了,但全然不像苏爱华那样。
要说,还是得说,当初陈月牙在事业有成的时候,没有停下来,果决的把事业做向了更大,从那以后,胸怀就跟苏爱华彻底的拉开了。
毕竟是自己的妈妈,盛海峰心里在想,自己该怎么解决一下他妈更年期的问题呢,突然,就见已经睡着了的超生于梦里轻轻喊了一声:“海峰!”
这丫头,在梦里喊他,连姓儿都不带,听起来还挺叫盛海峰心动的是怎么回事儿?
盛海峰把书放到了桌子上,伸出一只手握上了超生的手,静静的坐着,看着她。
而在超生的梦里,这一回,她直接梦到了当时的案发现场。
暴雨如注,让超生特别惊讶的是,她爸坐着的,是一辆奥迪100,而且前后几辆车,这根本不是一个县级局长应该坐的车,他爸,也完完全全是现在的样子。
照推断来说,在上辈子,连着两个儿子离他而去,他爸不可能这么年青,看起来那么的精神啊。
唯一的可能是,这是即将要发生的事儿。
在梦里,超生看到她爸接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似乎是跟一个熟人在说着什么,然后,他就吩咐司机改道儿,说要去一个饭馆里见个老熟人。
做梦的超生跟着车,走到一家饭馆的门口,赫赫然的,就发现刚才,她和盛海峰帮忙救了的那个人,正在暴雨中爬电线杆子。
下着大雨,这人爬的啥电线杆子啊?
再然后,她低头的瞬间,电线杆子上的电线落了下来,然后,她居然看到付敞亮,她的付叔叔,本来是站在水边的,但是,电线落了下来,整个人都触电了。
超生吓坏了,刚想大声喊叫,就见盛海峰淌着洪水,骑着一辆自行车,一直跟在她爸的车后面,他还戴着一个摩托车的头盔,雨把他所有的衣服全都打的湿湿的。
跳下自行车,他朝着付敞亮冲了过去。
于是,超生喊了一声海峰,就从梦里醒来了。
她是给电话声吵醒的。
事实上,今天是周末,对于外交部的发言人来说,按理今天该是休息的日子,就比如白宫的发言人,今天人家是不会工作的,但咱们的不一样,什么时候有电话来,你什么时候就得变身发言人。
超生一秒钟就翻身坐了起来,走到列车门口,面对着厕所,清了清嗓音,慷慨激昂的,陈词了一番外交词令。
她说话的时候,大概气势太足,那个大伯没敢说话,等她说完了话,这大伯嘿嘿一笑:“丫头,你这话说的,听起来让人还有点儿怕呢,这是啥,你的工作?”
超生因为在梦里看见这个大伯在爬电线杆子,总觉得,她跟他爸的事情会有关系,于是就问:“大伯,你姓啥呀?”
“我姓张,你呢?”这大伯问。
“我姓贺,叫贺笙笙。”超生笑着说。
丫头,你是个好孩子!”这大伯笑着说。
当然,超生向来是颗谨慎的,懂得自保的小人参呀。
按梦中来说,她回去了好几次,都没能阻止爸爸的死的发生,而这一回,她直接梦见付敞亮被电打了。
那这个姓张的大伯,他绝对不是个简单人。
这不,正好要吃晚饭的时间,超生就把盛海峰给拉餐车里去了。
当然,立刻,她就把自己梦里,梦见这个老大伯在爬电线杆子,以及她爸临时改道儿去见付敞亮的事情,告诉盛海峰了。
总之,她这一回又做了个梦,梦到的并不是上辈子的事儿,而是即将要发生的事儿。
这一回,死的不是她爸爸,而是付敞亮。
而付敞亮,现在正是清水县公安局的局长。
这要一般人,肯定不会相信,觉得超生是在疑神疑鬼,毕竟,那个背着馍的老大伯看起来多可怜啊,就他,怎么可能会是杀人凶手?
当然,说他爬电线杆子,也可以解释,如果水位突然高涨,有些人就会往电线杆子上爬,这跟他从北京往武汉背一堆馍馍一样,属于犯傻,执拗的行为,一般人可能理解不了,但有些人就会这么干。
当然,盛海峰肯定不是一般人嘛。
“你等着,我去跟那个大伯聊会儿去。”盛海峰于是跟超生说。
最近雨是真多啊,火车行走在铁轨上,窗外暴雨如注,铁路两边的稻田里,稻子全被打趴在地上。
不过,让超生比较欣慰的是,今年真的发大洪灾了,而她呢,三个月前往国家民政部捐了一千万美金,这些钱用在今年的洪灾中,那真是用在刀刃上啊。
盛海峰给那个张大伯要了一盒盒饭,本来要起身,突然又问超生:“对了,你不说在你梦到的上辈子,你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那后来呢,你走之后我怎么样了?”
“大概就是把我妈送到精神病院,然后再找个女同志,结婚了呗,还能怎么样?”超生特别轻巧的说。
盛海峰端着盒饭站了起来,手指着超生的鼻子说:“不可能,小丫头,我会等你一辈子的,不信你再梦梦看?”
俩人只是谈了个恋爱,到现在为止,超生还不愿意结婚呢。
偶尔拉拉小手,也有小时候亲亲小嘴巴,但是,进一步的举动都没有过,他就愿意为她守一辈子,超生肯定不相信啊。
哪有一个才三十岁的男人,因为妻子死了,就愿意为她守一辈子的呢?
“去吧,再见!”超生挥着手说。
从一开始,俩人刚谈对象的时候,盛海峰因为超生的热情,简直受宠若惊,但现在慢慢的发现了,这丫头就是个天生的甜嘴巴,把他哄的每天都像吃了蜜一样,但其实,真要发生什么事儿,她想走就走,毫不留恋。
没心没肺的丫头啊。
这不,端着盒饭,盛海峰就到两截车厢的中间,车厢门口的地方蹲下了。
这种事儿,要是小帅在这儿,他能立马盘腿坐在地上,跟这个张大伯唠家常,能把这张大伯全家十八代的老底儿,全都经套出来。
盛海峰并不擅长这些,因为他缺的,就是小帅的那股子江湖气儿。
但是,现在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也必须上,毕竟,照超生的意思,要是这一回贺爸爸有了什么事儿,她还得离开他。
盛海峰跟他爸其实是一类人,人很踏实,不太懂得如何去经营浪漫,但是,对于感情,一旦认准了就会特别著,只不过,忙碌的工作,以及内敛的性格,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表答罢了。
就为了超生,硬着头皮,他盘腿,就坐在地上了。
“大伯家是哪儿的?”盛海峰笑着问。
张大伯一看盛海峰这样子,就知道他没盘腿坐过,屁股都落不到地上。
“老家广西,娶的媳妇儿家在湖北,我原来是个小学人民教师,退休以后,才开始出门打工的。”张大伯笑着说。
盛海峰顿时有点惊讶,因为他完全看不出来,这张大伯会是个人民教师呢。
刨了一口盒饭,张大伯又说:“可真是怀念三十年前,领票过日子的时候啊,那时候一月我才拿五斤白米,吃着是真香啊。”
“慢慢吃,要不要水,我给您打一杯去?”盛海峰问。
这张大伯摆摆手,掏了自己差不多有一个暖水瓶大的大茶杯出来,深深的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舒服啊。”
盛海峰不知道该继续跟这人说什么,那不,正好见他脚底下的位置有个烟屁儿,捡起来准备要扔,张大伯眼疾手快,把烟屁儿接过去了:“这可是好东西,想当年我当老师的时候,只有咱们教职干部们有烟抽,普通人哪来的烟抽呢,可现在呢,我们这些民办教师没转正,连退休金都没有,原来我教过的学生,那些脑瓜子笨的就跟木头一样的傻小子们,小学毕业就出来打工,居然个个儿能买得起摩托车,抽得起红塔山,你说怪不怪?”
“这是社会的发展,我们普通人无法对它做出评价的。”盛海峰说。
这是经济正在汹涌奔腾的九十年代,香港刚刚回归,国内的经济好像搭上了一列光速电梯一样,正在日星月异。
在这个年代,胆子大的人,是真能赚钱,就好比陈月牙,其实真说她能力有多大吗,并不是,她赶上了发家致富的好时候,再加上她比别人更良心,更勤勉,钱就能落进她的口袋里。
当然,这样的社会形态,也加速了贫富差距。
尤其是张大伯这种,曾经的民办教师,在三十年前,属于国家干部一列,有白米吃,有烟抽。
可是,随着九十年代的到来,他没有正式编制就没有退休金,没有退休金就无法养老,现在,就成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成一个年迈的农民工了。
但是,这种人,他跟真正的农民工不一样,不像真正的农民工能安于天命,他们对社会是怀着愤慨的。
因为有点知识,有点文化,甚至会产生,一定要改变社会价值观的想法。
“你们年青人只会对社会做评价,坐视不理,所以你们这帮七零后,才被大家称作垮掉的一代,我们可不一样,我们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是社会的主人翁,看到社会的价值观不对,我们就必须改变它。”张大伯捏着烟屁儿,也知道在车上不能抽,深嗅了一口说。
盛海峰盘着腿,认认真真的问:“您觉得,社会该怎么改变呢?”
“先改变那些,自以为是,向着资本主义靠拢的,当官的吧。”这张大伯一张嘴,说的话还挺有深度的。
盛海峰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有道理。”
正好这时候,火车到了一个站台口,停车三分钟,等旅客下车再走,而这时,有个女的端着茶叶蛋,苹果,煮玉米和香烟过来销售。
盛海峰于是掏钱买了一包香烟,递给了张大伯:“给,拿着!”
一包香烟,还是在现在来说,地位当仁不让的软中华?
张大伯接过来,郑重其事的,把自己兜里的钱包什么的全掏了出来,然后,把那包烟装到了最里头,然后,才把钱包什么的,装了进去。
这不,张大伯低头,继续去刨盒饭了,盛海峰起身到了卧铺车厢,特意把超生拉了起来,俩人一直走到餐车里头,他才说:“你知道那个张大伯是谁吗?”
“谁啊?”超生哪知道那个张大伯是谁?
盛海峰看餐车那吧台上叠着一沓报纸,打开翻了翻,九七九八,报纸上天天写的最多的人是谁啊?
不是哪个领导人,也不是某个女明星,而是一个悍匪。
香港世纪绑架案的制造者,勒索了10亿现金,犹还逍遥法外的狂徒,张强。
“我看过张大伯的身份证,跟香港那桩有名的世纪绑架案的案主张强的父亲同一个村子,这是张强的老乡。”盛海峰说。
当然,他虽然内心一直不承认,觉得自己没有小帅能干。
但事实上,办起事儿来,他并不比贺帅差什么。
张强,从内地偷渡到香港的悍匪,还曾绑架过香港第一首富的儿子。
那么一个厉害的人物的同村人,在贺译民要下车的地方爬电线杆子,怕不仅仅是为了躲洪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