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中凡有被举报或查到违戒犯律的,若事小则由两位六品司正裁夺,若事大或有异议,则由宫人上绿头纸状,交给宫正定夺。
姜沃这正七品典正,一般不能直接下结论进行谪罚,只负责文书记录或是辅助调查的工作。
“于姐姐,我这就出来。”
姜沃对着镜子又理了理衣裳,便出门与于宁会合,兴致盎然预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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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晨起,窗外鸟雀啾啾,蝉也不甘示弱鸣叫个不住。
姜沃跟着媚娘身边的小宫女一路向掖庭南边走去。
距离上回媚娘留宿宫正司,已经又过去了十日。这回休沐,媚娘没来宫正司寻她,而是让自己的宫女来请她去掖庭马球场。
马球是宫廷中最流行的娱乐之一,在女子中也十分盛行。
一来,唐朝夫人小娘子们不怎么推崇弱柳扶风贞静柔弱;二来,后世贵族女子们最大的娱乐‘看戏’,这会子还没发明出来呢!
梨园行的老祖宗是唐玄宗李隆基,此时成形的戏班子根本没有,舞乐表演看多了便也腻味了,不如痛快上马打马球。
媚娘练习马球,不单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博天子青眼。
当今圣人是马上杀出来的天下,如今坐了江山,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便很少有机会亲自上战场了。于是圣人理政闲暇之余,极爱游猎与打马球等运动赛事。二凤陛下不但自己爱玩,也爱看别人玩(主要自己玩多了魏征就会闪现开谏)。
长孙皇后也素知皇上的喜好,她还在时,每年重阳后秋高气爽之时,就会组织技艺高超的宫人们打马球,分为宫女队和宦官队。到了决赛的时候,还会请圣人亲临观赛。
如今皇后虽仙逝,前几日却传出消息,圣人要求循皇后在时旧例,依旧要在重阳后观善骑的宫人打马球,还将组织工作交给了殿中省。
其余才人听了这个消息,顶多抱怨一句:宫女宦官们都有机会在圣人跟前露个脸,偏我们不能。
但媚娘听了,却立刻行动了起来。
她果断将从家中带来的财物分出一大半,大手笔贿赂了殿中省掌事的宦官,买通了他到时将自己当成宫女编入马球队,在圣人跟前表演马球!
殿中省宦官:不是我见钱眼开,而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答应下来后,掌事宦官还不忘告诉媚娘可别走漏了风声,不然都来寻他这事儿可就不成了。
媚娘让他只管放心。
于是媚娘去马球场练骑马,就挑了姜沃的休沐日,请她帮自己打掩护:她总去宫正司,北漪园的其余才人们都惯了,便是有一二偶然得知她去马球场的,有姜沃在,也只以为是姜典正要加入马球队,武才人是去旁观训练的。
毕竟不是谁都有媚娘这样的决断和胆量,拿定主意就敢于动手,以这样的方式在圣人跟前露脸。
姜沃顺着墙根的阴影走,还是觉得双颊微烫,不由感慨:暑热天去练习打马球,当真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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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摘下头上防日晒的幂篱,姜沃就见她鬓角已经湿透了,忙递上干净的手帕:“武姐姐骑术真好。”
媚娘骑术英姿飒爽极漂亮。
“打小父亲就教过我们姊妹骑马。”
马球场一侧有供人暂歇的小屋,媚娘进门后,小宫女忙递上一个瓷碗:“才人方才说想喝凉凉的水,我就去弄了一碗刚打上来的甜井水。”
媚娘接过来,果然觉得触手凉丝丝的,刚想一饮而尽,就被姜沃把碗拿走了:“生水不能喝。”
宫人常有贪凉喝井水,或是冬日里直接吃冰的,但姜沃从来不喝生的,再渴也要等水开后晾凉再入口。
哪怕宫中井水已经是最干净的生水种类了,但还是不喝的好。
姜沃递上一个塞着口的葫芦:“今早刚熬得藿香水。”入夏以来,尚药局按着份额给各处都发了藿香草,令公厨熬住了分散众人,防宫人中暑。
媚娘喝了一口略带凉苦的藿香水,觉得方才骑马的暑气消了许多。
姜沃见她脸色颇红:“武姐姐,还是找个阴天来骑马吧。”
媚娘喝了半葫芦藿香水,点头道:“好,我今日只是来重温一回骑马,手不生就够了。”
两人一起出了马球场,在岔路上作别。媚娘身上里衣也都湿了,要去掖庭专门的浴房里略擦一擦换一身干净衣裳再回去,姜沃就回宫正司去。
刚回去便领了一项差事:阴妃娘娘处两个值夜时拌嘴,以至于不慎踢翻炉子差点引起失火的犯错宫女,已经惩戒完毕,要将宫正司的记录送一份过去。
陶姑姑道:“这事儿不急,太阳越发高了,你等着下晌凉快些再去吧,明儿再去也行。”
姜沃摇头:“没事的姑姑,等下晌西晒就更热了。我现在就去。”
谁知刚出了掖庭正门嘉酉门,走上千步道,就遇上了两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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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这两人是真的的怪。
皇城中,不说人人屏气敛声不敢说话吧,也该谨言慎行。且这两人腰悬鱼符,显然是朝廷官员,却在指天指地,竟是在宫道上争论起来,可谓一大怪。
再者,两人打扮也与常人不同。宫正司监察宫规戒律,其中‘正衣冠’也是重要的宫规,宫人皆要衣冠合乎身份,官员自然更是如此。
可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竟然身着飘逸宽大的麻衣,另一个虽穿着绿色官袍,姜沃却一眼瞥见他衣摆处绣了个明显的阴阳鱼图案——官服在某种程度上就跟人民币似的,自己乱涂乱画可不行,这人敢明目张胆把这样的官服穿出门,显然是得了特许的,又是一大怪。
姜沃从这两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不由放慢了脚步。
作为常年卧床的人,姜沃因生活太单调贫乏就养出了猫一般的好奇心,有一点新鲜动静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一听。
有一回她被推到手术室准备间,等主刀大夫上一台手术结束。正好两个护士边在准备间分器械和吊瓶,边聊家长里短——其中有一个于昨天撞见他姐夫与一陌生女子逛街。
姜沃在旁听得比当事人都激动,轮到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恨不得扒着门不走,听完八卦再上全麻。
这回刚出掖庭就遇见两个怪人,姜沃又忍不住好奇心了。
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不起眼的小动物,来回溜达路过,听一听两人在嗷嗷吵什么。
她走近的时候已经依稀能听见片段了,只见这两怪人似乎在辩日:“……相面鉴骨上我不如袁师,可天象上我拿得准!那天象分明是……”
姜沃的耳朵竖的更直了,偏生那官服上绣阴阳鱼的官员不肯说下去,反而另起了话头:“总之,我这就要上禀圣人,袁师不要拦我了。”
上禀圣人?姜沃的好奇心顿时急刹车。
啊呀,好像不是寻常吵架可以围观,似乎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啊,告辞!
然而她还没来及转身走,那身着麻衣老者就看到了她。他目光清冷又锐利,简直像是直刺人心一般。
不过很快,那麻衣宽袍须发雪白的怪人目光就转为惊讶甚至惊喜,快步向姜沃走了过来,连带那身穿官服的人也跟着回头打量片刻,亦是疾步走过来。
之后姜沃细细回想两人的表情——简直是葛朗台见了金币、酒鬼见了美酒般惊喜。
此时姜沃忍不住退了一步。
麻衣老者人走近开口道:“小姑娘,你的根骨殊异,观面相幼年坎坷却身带机缘,正适合入玄门学道。”
“将你名字告诉我,我即刻去回禀圣人,收你为徒!”
姜沃:谁成想回到古代我居然遇到传销现场了!
此时那碧衣官员也走了过来,闻言立刻道:“袁师这便不讲道理了,你我二人都寻觅佳徒多年不得,今日见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孩子,这徒弟到底归谁,总得论一论吧。”
又见眼前小姑娘一脸戒备已经退到了墙根上,像是炸了毛的小动物似乎随时准备跑路,碧衣官员就在脸上摆出了极和气的笑容,自我介绍道:“在下太史丞兼太常博士李淳风。”目光转向麻衣宽袍的老人介绍道:“这位乃太史令袁天罡。”
袁天罡!李淳风!
姜沃:……救命!
第9章 三位皇帝
姜沃很想跑路。
不管是袁天罡一眼看出的“根骨殊异身带机缘”,还是李淳风那句“不可多得”,都让姜沃警铃大作:作为魂魄穿越加身怀卜算系统两相叠加者,她觉得自己有点危险。
她对这两位的了解,要比寻常人多一些。
前世姜沃的父母也没少为女儿的病情求助于玄学。
当科学解决不了的痛苦,玄学里总能求得一点安慰。
说起古往今来善于相面者,便绕不开袁天罡。许多后世‘世外高人’都自称祖上见过已经失传的袁天罡所著《相面术》。袁天罡属于继鬼谷子、文王以来,史上公认的卜算相人大家了。
而李淳风,改制浑天仪,书成《天象制》,亦是被后世人熟知的风水星象天文专家。据说两人还曾合作过《推背图》,预言了自唐起中华大地上两千多年的事儿。
之所以叫《推背图》,是因李淳风推演的入了迷,还是袁天罡于背后推了他一下,阻止他继续勘破天机,道“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这才止了推演。[1]
姜沃想着自己系统里那两根可怜的签子,只觉自己像是才开始修炼的小妖,出门就遇上封了神的老天师一样,还一遇一对!
在她琢磨跑路路线时,袁天罡和李淳风已经达成了唯一的共识:他们都是极为相信自身眼力以及直觉的人。既觉得这孩子是个难得的徒弟,便都不肯相让。为此相争怕伤感情,那不如请圣人拿个主意!
两人再次同时看向姜沃,诚恳道:“这位女官,请随我们二人去面圣如何?”激动过后,李淳风已然察觉到,虽然这小姑娘没穿正服,但她身上挂着代表官职的鱼袋。
这样小的年纪竟是一位女官,那必是有些际遇的,起码肯定读过书认识字。
李淳风越发想收徒弟了!
毕竟袁天罡的相面术不需辅助,只需他一双眼睛。然李淳风的星象学,除了他本人主持观测外,还有如海一般多的算术上的推演,他久想要一个资质出众的徒弟。从工作量看来,李淳风无疑是更需要徒弟的。
然而他这样想,袁天罡不这么想:他的相人虽不需要辅助,但他年纪大了啊!
他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了,再找不到合心的传人,就只能把毕生所学带到地底下去了。虽说他已写了两本卜算相面类的书籍想传于后世有缘人,但玄奥相术又岂是落于文字就能解释明白的?他亲自指点教导徒弟,还不敢保证能将自家本事传下去一半呢。
既如此,袁天罡深觉他更需要这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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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妥协了。
一来,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二凤皇帝的机会。
二来,好钢用在刀刃上,在两位玄学大佬争辩之时,她靠着墙根儿,脑海里迅速点开系统,消耗了一根筹子,掷出‘命运之骰’,卜算跟着这两位面见李世民的吉凶。
姜沃看着系统里三个骰子稳稳摞在一起,只露出了红通通‘一点’点数。
这都不是大吉了,这是大大大吉啊。
系统都及时提醒她:检测到接触权力最中心的良机,请用户66688号不要消极怠工,积极营业,否则……
边说边弹出了一个大大的“5(中人之体)”——这是姜沃现在的健康指数。
姜沃立刻支棱起来。
不犹豫,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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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令、太史丞都算不得大官。
只是两人身份特殊,迥异于正统官员(世家出身累世为官或是寒门弟子科举中第),而是精通玄学入朝,倒比一般官员更容易见到圣人——尤其是这两位一起求见,圣人也要担忧是否星象有异,很快会批准他们见驾。
这会子帝王将相们对风水天象的迷信程度,实是后人难以想象的。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姜沃曾在宫正司看到过宫中简略的大事记,贞观元年十月只记录了两件大事:冬十月丙辰朔,日有蚀之。癸亥,立中山王承乾为皇太子。[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