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龄段的雄狮外表渐渐向大狮子靠拢,心却还是幼崽的心,既不像成年雄狮那么沉稳,也不像小狮子那么人畜无害。就好比拿着枪的孩子,下手没轻重。
近年来,各个保护区里少有痛痛快快离开的亚成年。秃头们倾向于在父辈的领土附近活动,总跟狮群打游击,猫猫祟祟、蠢蠢欲动,有的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还要杀个回马枪,有的是干脆赶都赶不走、时不时还要回家蹭饭,被地主雄狮猛揍一顿才会死心。
其实这也是食肉动物的天性。
捕食者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开始试探自己在食物链中的位置。它们不知天高地厚,总爱招风惹草,放头大老虎在跟前都想上去捋一捋虎须。这个时期的秃头最为冲动莽撞,也是在这个时期折损的最多,西岸的亚雄当年就是这么死的。
但是莽撞不代表没有杀伤力,对领地里的其他亚成年来说,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危险源。
细数有通报的被杀害的亚雌,特别是离群落单的,十有六七都是和秃头起了冲突;偶然还有听说秃头仗着数量多骚扰狮群、杀害成年母狮和反驱逐狮王的。可以说是一秃胆如鼠,两秃敢杀母,五秃干地主。
安澜丝毫不敢小看这群流浪小子。
水坝四个秃头从被赶出来开始就在领地北区晃荡,今天骚扰骚扰猎豹一家,明天骚扰骚扰蜜獾一家,有时候还被树上的狒狒拿小石头砸。狮群是不敢去碰的,也是被林德雄狮战败时的惨状吓怕了,知道马赫蒂不好惹,但其他亚成年并不被它们放在眼里。
每当马赫蒂到北区来探亲时,水坝秃头就躲得远些;等马赫蒂扭头回到南区,它们又开始肆无忌惮。领地这么大,只要一方铁了心游荡,一方没动真火气往死里赶,加上母狮在中间斡旋,机会还是很多的。
一连三个月,四头亚雄都没有彻底走远。
这对西岸小分队来说是个坏消息。
安澜最大的担心就是猎物安全。她见过水坝亚雄狩猎,不知道是水坝母狮本来就水平不高还是它们没有认真学,从驱赶到压制技巧没一个像样的。大概它们自己也知道问题所在,在某次挑战水牛失败差点减员后,总是少数时间做饭,多数时间抢劫。
和许多人的印象不同,狮子是会抢食的,甚至它们一个很重要的食物来源就是其他捕食者的狩猎成果。而且狮子来者不拒,在饥饿时也食腐。
自从水坝秃头这个“邪恶势力”开始在北区到处打劫,上树下水无所不用其极,这一带的厨子们都深受其害。
原本花豹只要把猎物放在第一个枝丫上,现在还得努力往上爬到雄狮够不到的地方;原本鬣狗只要狩猎成功就能开饭,现在还得防着草丛里有四头狮子在蹲点;原本猎豹……算了,原本猎豹就一直在被抢饭吃,它们都习惯了。
可安澜习惯不了。
虽说穿成了一头狮子,但她也可以说从小是被爸爸妈妈阿姨们宠着长大的,哪怕在流浪的时候老父亲也一次没让猎物被抢过。现在母亲在养伤,父亲毕竟不能总和女儿们混在一起,容易近亲繁殖,所以去打了新的狮群。离了长辈,难道小分队以后就得一直被抢饭吃?
头一次被盯上的时候她简直气得背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是雨季尾巴稍的一个傍晚,小分队在追踪一群斑马。不知是不是因为拥有人类的灵魂,安澜觉得自己辨认颜色的能力很强,不像一般的狮子只能看见黑白灰三色,这也给了她一个更好的锁定猎物的机会,不至于斑马群一跑起来就抓瞎。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五头亚成年已经开始有了默契。
狩猎从安澜的追逐开始发起,尼奥塔和苏丽从左边包抄,托托从右边包抄,黑耳朵蹲在远一点的位置,等待着从正面迫使猎物停滞、绕道。这头斑马被狮子们切黄油般顺畅地从群体里分割了出来,它狂奔着,但不知道自己在奔向什么方向,只是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跑出一段距离,黑耳朵适时出现,吓得斑马几乎要脚下打滑。安澜抓住这个机会,撒开四腿瞬间加速,和靠过来的尼奥塔一起扑了上去,借力把它从背后拖倒在地。当猎物倒下时,她敏捷地朝侧面跳开,下一次扑咬的位置就是脖颈。鲜血混合空气从牙刀切入的地方漏出,血沫飞溅到脸上,带来一股奇异的咸香味。
斑马不是最好杀的猎物,但它能给一个中小型狮群提供几天的吃食,而且肉质鲜美。穿成狮子后,安澜常常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斑马这么完美的存在,抓上去像个敦实还有弹性的猫抓板,吃上去像个巨大的汁水四溢的牛排,现在要是立刻穿回去逛动物园,她能盯着斑马举世无双的屁股看一整天。
要是斑马知道她在想什么,估计死了都要起来啐一口。
但这种享受食物的愉悦很快就被打断了。
就在黑耳朵撕开肚腹,躲闪着流淌出来的还未消化的草料时,西岸小分队都闻到了一股同类的气味。
安澜警惕地抬起头,就看到四个恶霸越过一个高起的土坡,直溜溜地朝猎场跑来。最大的雄狮跑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三个弟弟,边跑还边咆哮,似乎以为自己志在必得。托托和黑耳朵立刻对此做出了反应,同样咆哮起来。
五打四。
对方是四头亚成年雄狮,这边则是三头亚雌和两头亚雄,怎么看怎么不对等。有那么一瞬间,安澜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放弃食物,但她不愿意向亚成年低头,很快就下定决心、坚守阵地——
甚至主动出击。
先冲上来的秃子首领劈头盖脸地挨了两巴掌,本来信心满满的它顿时被扇得有点找不着北。等它后退两步定睛一看,圆圆的眼睛就瞪得更圆了,好像从来没见过体型这么大的雌性一样。还别说,安澜除了没有围脖,远远看着和亚雄没什么两样。
趁对方懵住的时候,她又向前猛扑了一下,抓住它的肩膀就朝领毛保护不到的地方撕咬了上去。雄狮吃痛,龇牙咧嘴地抬起巴掌反击。双方的前臂都死死抓住对方,试图把敌人按到在地。正当局势有些倾斜时,另一个体重压在了雄狮身上。
是苏丽!
肥美的苏丽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
眼见首领陷入麻烦,另一头水坝流浪汉拍马赶来,还没挨到边就被黑耳朵从侧面扑倒在地。两头亚成年大哥不说二哥秃,谁也不让谁,很快就撕打在一起。几秒钟后,托托和第三头流浪狮子同时卷入了战局,平原上只剩下水坝老四和尼奥塔在大眼瞪小眼,一个左跑跑右跑跑,不知道该从哪里混入其中;另一个只知道吼叫,好像个啦啦队在喊“别打了别打了”。
等安澜活生生从流浪首领背上咬下一撮毛,再观察战场的时候,就觉得有点辣眼睛。
亚雄打架不像大狮子打架那么好看。
何止是不好看,简直是胖鸡互啄。
两边都是嗷嗷叫着,后腿蹬地,前爪腾起,在空中扑腾着一顿乱锤。知道的能看出它们是想把对方压倒在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只大猫在打喵喵拳。尼奥塔看得眼都直了,吼叫也变成了拉风箱似的呼呼声。
虽然不知道谁大谁小,安澜心里早就默认这些都是不省心的弟弟妹妹,尤其是黑耳朵和短尾,是她自己的亲兄弟,怎么也不能让别的秃头欺负。眼看流浪首领盯着苏丽,她腾出手来,抓住一头亚成年的脊背就给了它一口。
这还是头非常少见的白狮子。
但打起来也就是棕毛乱飞和白毛乱飞的区别。
等母亲赶到现场时,两个小狮群正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在扎堆吼叫,看起来很像两伙人类打架时的飙垃圾话环节。眼看还有帮手,那头被暗算的白狮子立刻后退了,边退还边咆哮,好像在问:打架就打架,为什么还偷袭?偷袭就偷袭,为什么还带着妈妈?
从这次之后,水坝秃头就和西岸小分队结了仇。
蹲点出现、争夺猎物是常态,哪怕在游荡时碰面,也总会升级成双方的对峙和相互追逐。
某次水坝亚雄抓到了落单的苏丽,把它逼到角落。苏丽背靠着河岸蹲坐着,前臂撑起身体,尾巴紧紧缩在身下,耳朵背起来,低头吼叫。当雄狮逼近时,它只能用快速的挥动前爪来解围。一左一右两个秃头就像在玩弄猎物一样,你上去咬一口,我上去咬一口,借着体型优势把它掀翻在地。如果不是安澜带着狮群及时赶到,可能就要发生惨剧。
在等待救援队出现的时候,安澜蹲坐在地上,尾巴拍打着地面,眯起眼睛思索着。
得给这群秃头一个深刻的教训。
第11章
世界上存在把动物当作财产看待的人,就存在把动物当作朋友看待的人。
国家公园救援队的兽医赵博士就是这么个有爱心的老爷子,他在一次援非行动中作为专家被派出去参与野生动物保护计划,从此一留就是三十年,保护区里很多小狮子祖祖辈辈都是他看大的。
赵博士虽然年纪大了,人还活跃在一线,老人家觉得能救死扶伤是扬善积德的事情。于是这天下午护林员报告一来,他就点着自己的小组出发了。
一般来说每个小组都有至少六个成员,救助群居食肉动物时往往会再多出动两个。
一来能各司其职进行快速救援,同时监控风险,方便控制局面;二来如果某些珍稀动物伤势特别重,可以开启运输通道把它带回营地,养好之后再放归。
现在这两辆车加起来就一共坐了八个人,至少四个都配着枪。
车子在黄土地上奔跑,一路摇摇晃晃,直奔西北角而去。因着地上先是有修建好的水泥大路,进了深处还有车辙构成的小路,所以行动得不算慢。
野生动物旅游业是许多非洲国家的重要经济支柱,一些小国国土面积不大,自然保护区却可能有十几二十个。私人保护区尚且在超负荷运转,这个相对较大的国家公园更是游人如织。
每天兽医们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观光车,这些车的驾驶员都是资深向导。资深都是资深的,论起守规矩来就良莠不齐了。有些向导恨不能把规定贴在车顶上,有些则狠松散,能为了追逐狮群开到犄角旮旯里去,久而久之就压出了路来。
开了大约有三十分钟,一行人绕过树林,到了一条小河旁,也就是等视野开阔了,才远远地看见目标。
河中段的地方趴卧着六头狮子,其中一头侧卧着,动也不动,只是喘粗气。听到有车过来,年纪大些的兀自在那舔舐着受伤的成员,几头年轻的却都警醒起来,跟着车转头,边转边抖耳朵。
要不怎么说动物跟人一样越大越妖呢,赵博士在心里想。
看看那些大狮子,就是七八辆车把它们团团围住等着看狩猎,那真是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有的明星狮子知道游客是来看它们的,甚至会特意扑猎炫耀,或摆姿势供人拍照,享受人群的惊呼声。那架势就和观鲸船靠近时鲸鱼出水展示自己是一样一样的。
按说来看西岸小分队的游客也不算少了,但它们还是对陌生人很警惕。这也不坏。
赵博士知道这个小狮群。
应该说现在的狮迷就没几个不在关注水坝领地的。首先,它们的老子很有名气;其次,水坝狮群有一头白狮子,就是现在被赶出去流浪的那头,它叫王子,也很有名气;最后,小分队下一代粉丝众多,特别是图玛尼,保护区工作人员和大猫粉口中的“小希望”,官推一更新消息就是评论刷屏。
在这个距离,赵博士仔细一看,不得不承认——
确实个头大。
他心里就盘算起来:就以往的经验来看,能长这么大个的母狮通常雄性激素分泌旺盛,这就很可能会导致不孕。传说中的柳瓦夫人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小狮子,现在南边萨比森的黄眼多年无子,这一头估计也玄。
从传承上来说这不是个好事,但从生存上来说这却是个好事了……体型大意味着强健,意味着安全。有没有孩子都不影响母狮长寿,但能不能打绝对能影响。
在赵博士思绪发散的时候,向导已经开始赶狮子了。他们要确保麻醉针能打到目标身上,而且还要留出足够的空地让兽医们安心治疗。
哨子响了三两声,打头的亚雌就站了起来。它看着已经在狮群中颇有威信,哪怕还在担心的老母狮都跟着站了起来,跟着让出了位置。它们走出了一段距离,但没有很远,大约隔着十几米。
“这能行吗?”麻醉医师嘀咕。
“狮子有狮子的想法。”赵博士呵呵一笑,“你别看它们坐那好像在防备,其实防着的不一定是我们。你看看她的眼睛,哟,现在都露肚皮了,是在让我们叫她守着呢。”
这就很聪明了。
麻醉带来的风险可不仅仅是药物过量致死。
非洲老虎谷的运营人曾经做过一个实验,他们把一头雌狮幼崽萨凡娜投放进去,想观察老虎的反应。结果母虎朱莉非但没有杀死它,还收养了它,把它喂养长大。
萨凡娜长大后一直帮助养母带崽,同时帮助它扩张领地、击退敌人。在它的影响下,朱莉硬生生成了群居动物,小老虎们也和狮子阿姨很亲近。
有一次为了保护弟弟妹妹,萨凡娜驱逐了孩子的父亲公虎希陶,后者一直对此怀恨在心。在运营者把萨凡娜麻醉搬家时,希陶将还未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母狮锁喉致死。萨凡娜死后没多久,失去养女的朱莉也被其他母虎杀死了。
虽然这起惨剧和运营者的私心脱不了关系——没有争斗就没有关注,一对领主扩张太过不是他们乐见其成的——但对非洲其他保护区的许多救助小组来说,它都是一记警钟。
人们擅自插手动物的生活,既然已经插手了,就要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对。
赵博士在这方面一向是权威,他不仅是兽医,在多年的野外行医生涯中,也成了动物行为的分析大师,他的话,整个小组都是听的。
人们一溜烟地从车上下去,拎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就围住了头已经垂下去的亚雌。
“苏丽,苏丽。”土著医生哈赞一边翻检它的伤口,一边恶狠狠地叫骂着,“下手也太狠了,这群臭小子!”
从头到脚都是伤口,鼻子裂了,后腿坏了,耳朵都被咬裂了,这是往死里打。一想到再过几年这群小子可能会追在母狮屁股后面争风吃醋求人家跟自己交配,现在不开窍对着个小漂亮就恨不得给它打死,哈赞就大摇其头。
要不怎么说秃头都是债呢。
“打成这样还能长好吗?”一个志愿者凑上来问。
“能。”哈赞说,“别小看狮子的恢复力,我们把伤口处理好了,涂好药,上好夹板,剩下的就是靠自己了。你看看那边那头,先前通报的腿伤,多大一个血口子,现在不也好了?”
志愿者顺着指点朝西岸小分队看去,同一时刻,赵博士也看了两眼,检查了一下同事的工作。
只见老母狮后腿上有个巨大的伤疤,行走起路来还有点跛,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大碍了。他暗自点头,顺势看向了躺在最近处的、正在朝人群眨眼睛的小首领。
赵博士狐疑地蹲了回去。
他年纪大了,心就软了,话也多了,一边做清创缝合,一边用母语絮絮叨叨已经习惯了,但刚才和那小狮子一对眼睛,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头狮子听得懂他在说的话……
大概是错觉。
一头非洲狮,听懂中文,怎么这还是头国际友人不成。
赵博士摇摇头。
等他把全部都包扎好,不经意间也絮絮叨叨了得有半小时,再抬头看时,就见那狮子还在盯着他。
瞧瞧那在脑袋上转来转去的耳朵,再瞧瞧那在地上拍个不停的尾巴,还有那眼神,怎么看怎么是人家都听懂了,而且听得不耐烦了,嫌他啰嗦。
赵博士当了一辈子兽医,也见过不少老话说通人性的动物,别说猫猫狗狗知道感恩,就是在野外救的那些,养一阵子放回去,下次再去看,有的都还记得自己被救助过,有股亲昵劲。
但是这头狮子也未免太灵了。
那眼神看着跟人似的。
心里念叨着,难免他就上了心,走之前还在唠叨:可躲得远点儿吧,那几个流浪是憋着气呢,这伤口多危险啊,现在两个伤员,再伤一个还活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