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李恪与李泰带着一群崇文馆的小伙伴们在溪水里欢快戏耍,一边抓鱼虾一边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
溪水对面林子里,杨侑藏身树影中,远眺此处的情况,目光追随着李恪转动,眸子里满是柔情。
“他都长这么高了。”
闵崇文在旁边附和:“小郎君今岁十二,身量已快赶上主公了。”
“是啊,都快同我差不多高了,可惜我都没能好好抱抱他。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他,不曾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如今还让他去做这般危险之事。”
听出杨侑语气中的遗憾,闵崇文开口安慰:“主公也是不得已。倘若我们自己能行,又何需小郎君出手呢。可是以现在的形势,唯有小郎君最有机会,也唯有他下手最能趁人不备,一举成功。
“主公别担心,小郎君很聪明,他并没有自己单独行动,而是带着一群人,其中还有李泰。如此一来,即便出事,也不会立马怀疑到他身上。更何况我们还留了后手。
“我已准备好了几尾鱼,那鱼未经特殊处理是有毒素的。让宋清带给小郎君的药便是用此物炼制。二者同出一源。举事之后我会让人趁乱混入他们吃过的残羹之中。
“如此事后李唐的人追查原委,不论认为是我们做的手脚,还是人为是李泰等人不知情将有毒的鱼捞了上来,或是其他,总归不会有任何线索指向小郎君。”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把鱼放进河里,一来恐有人认出来,二来恐煮食吃用之际出乱子,误伤李恪。
杨侑微微点头,认可了这个方案,忽然浑身一震,嘴唇颤抖。闵崇文愣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是李恪发现了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同时惊住。
李恪双手不自觉哆嗦了下,鱼儿呲溜滑入水中,趁机逃走。溅起的水花拍打在脸上,李恪瞬间门反应过来,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装作继续摸鱼,一颗心却碰碰直跳。那是杨侑。即便他从未见过对方,却莫名知道,那人是杨侑,他必定是杨侑。
想到这点,李恪再度抬头,却发现方才的地方已然空无一人。他不见了。李恪蹙起眉头,眸光忽明忽暗,转瞬又掩藏下来。
对面。
闵崇文拉着杨侑躲起来,叹道:“幸好是小郎君发现的我们,不是别人。主公,你刚才……”
杨侑摇头:“我知道,是我疏忽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本是不会被溪流那边察觉的,是他看到李恪,没忍住前进了两步,走出了对方的视野盲区。
幸好,幸好。正如闵崇文所说,幸好发现他的是李恪,李恪必不会宣扬出来。亦幸好闵崇文反应及时将他拉了回来,否则这等紧要关头,只怕就要节外生枝,使得满盘计划毁于一旦。
杨侑微微握拳,是他太不谨慎了。
闵崇文张了张嘴,怎忍心怪罪主子,忙给他找借口:“主公也是过于思念小郎君,也多看小郎君两眼,看仔细些,属下明白。”
杨侑回神,透过树叶缝隙望去。是啊,他也是因为思念。亲生父子,无奈分离十多年不得相见,他如何会不思念呢。
他这辈子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李恪是他仅有的血脉。他筹谋许久,计划许久,是为自己,又何尝不是为李恪?
他想尽一切办法将李恪扶上那个位子,是为自己的私心,亦是为了让李恪成为天下主宰。唯有如此,他才能一生顺遂,随心而为,不惧任何人,不惧任何事,权掌天下,荣耀尊贵,自在逍遥。
这是他唯一的子嗣,他当然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他,亦想他当面唤自己一声“阿耶”。
杨侑双手微屈,嘴角勾起。快了,很快了。只需今日事成,即便明面上李恪仍旧无法恢复杨氏子的身份,但私底下他们可以相见,可以相认。
对,相认。他们父子终于要相认了!
轰。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杨侑猛然一震,循声望去。闵崇文言道:“似是夹道方向。高句丽的人滚落下来的全是巨石,想要清道,必用火药。”
他眼神闪了闪:“李承乾对付高宝珠并未用到火药,李世民这边虽用了,却只是少许。但夹道的巨石不少,想来会耗费许多,若能耗尽便是最好。”
便是不能耗尽,应该也不会剩太多。这些他们都是计算过的。更何况……
闵崇文眉眼弯起:“程咬金带了一批人去清道,此处兵力骤减。夹道据此还是有些距离的,只需我们动作够快,就能赶在程咬金发觉不对回援之前得手。”
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到火药被消耗殆尽,等到对方药效发作,那时就是他们的最佳时机。
另一边。
众人已经抓了足够的鱼虾,装了好几篓子,收获满满。从溪流中上岸,李恪李泰走到前头,拿着东西走到烧火做饭处,递给伙夫:“鱼虾不少,阿耶与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可以分出一些做成鱼汤,供大家食用。”
伙夫应下。
李恪看了眼身边饭食的进度蹙起眉头,招手将小伙伴们叫过来:“都来帮忙吧。”
伙夫唬了一跳,连忙阻止:“哪能让小郎君们做这些。”
李恪按住他:“今日大家都累了。我知道你们必然是先顾着阿耶与我们的。但我们肚饿,随行官员就不饿吗?将士们不饿吗?”
伙夫忙不迭摆手:“我们不饿,我们可以忍的。”
李泰轻笑:“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啥都没吃,你们还打了一仗,怎么可能不饿。放心吧,我们虽然厨艺不咋地,但平日跟大哥出门野游,也是自己做过野餐的,还能凑合。这样吧。你们去做你们的,阿耶的我们来,也算我们的孝心。至于他们……”
李泰看向房遗直等人:“他们也有自己的阿耶呢。都当尽孝了。”
都说到孝心了,伙夫自然不能在阻止,于是一行人热火朝天干起来。
说实话,似房遗直这群人的身份,往日也是个“君子远庖厨”的,房玄龄等人难得吃到儿子亲手做的吃食,无不感慨万千。
山洞内,李世民更是欣慰,即便面煮坨了,也不影响他吃得干干净净,并觉得此为人间门美味。无他,这可是青雀亲自煮的啊。
就他那个乐颠颠的模样,李承乾简直没眼看,索性专注吃面,不看了。人吃饱了就容易困,面食入肚,李承乾就开始精神萎靡起来。以往这个时候,他早舒舒服服午歇了,今日山洞条件不行,他只能靠在岩壁上,将就着打盹,倒也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但闻嘈杂之声传来,李承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没回过神来,便见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几人挣扎着摇摇晃晃走近山洞:“圣人,出事了。”
李世民面色大变,立时起身,却又摔了回去,这才发现自己竟四肢发软用不上力。
外面刀兵厮杀声再起,李世民眉头紧皱,努力撑着岩壁站起来,有在房玄龄等人搀扶下慢悠悠走出洞口。李承乾李泰李恪挣扎着跟上。
但见洞外将士们瘫倒一片,他们手握刀兵撑在地上奋力想要爬起来,却因浑身无力而失败。往日里英武勇猛的军中好手如今一个个全成了软脚蟹。唯余少部分人保有体力,正与贼人奋战,却因寡不敌众,且战且退。
再看远些,对面贼军之地,为首者正是杨侑。
李承乾眸光闪烁。捉鳖计划,这最后一只鳖终于出来了。
第147章 杨侑在空中划出美丽的……
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射出, 直奔李世民而来。李世民分毫未动,薛礼几个纵身挡在面前,长槊挥舞, 将羽箭斩下。又来又斩,再来再斩!
“保护圣人!”
英勇少年一声大吼,与敌军奋战的将士们立即做出反应, 纷纷撤离战场,迅速回援, 列阵于洞口, 将李世民与李承乾等人围得严严实实。
羽箭再无机会,来势暂停。
杨侑眉宇蹙起, 厉声下令:“杀!”
旗下随众暴喝而起,薛礼退后三四丈, 助跑踩上树干,几步跃到枝头, 然后又跳到另一枝头,如此数次,紧接着纵身跃下, 长槊下劈砸在一贼军头顶,力道之大, 登时令对方头破血流,瞳孔涣散,当场毙命。
一招得手,薛礼并没有停歇, 一记回马枪,长槊后刺,又一人毙命。长槊收回, 扇形横扫,冲在最前的贼军连倒一排。
长槊再动,一个两个三个,似串烧烤般一连串上好几人,高高举起,重重朝前砸去,后面贼军被砸到大片。有一人甚至是擦着杨侑身边而过,若非闵崇文拉了他的缰绳一把,让他偏身躲过,只怕他已被撞下马去。
好一个悍将。几乎都不必身后列阵的将士出面,薛礼一人已阻下所有攻势。
眼见此等情形,贼军步履迟缓,握着兵器戒备地看着薛礼,犹豫踌躇,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向前,又该如何向前,唯有回头请示杨侑的意思。
杨侑此时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他知道李唐人才济济不好对付。所以他借夹道巨石挡住援兵、引走一部分人,又下药药到一部分人,致使李世民身边兵力骤减。可就是这样,现在的情况也不太好办。
凡是总讲究个方式方法,杨侑心念转动,抬手令众人停下。薛礼见此,亦没有再追击,长槊往地上一杵,砰一声响动,前排贼军只感觉脚下地面都为之震颤。
薛礼立于两军中央,不进不退,一人一槊,便已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杨侑瞄了他一眼,转而将目光投向被层层护佑的李世民。
“十多年不见,没想到当初骁勇善战、锐不可当,亲率大军攻破大兴城,威名赫赫的人物,如今竟成了缩头乌龟,只能躲在众人之后。”
这话说得属实不客气,李世民面上却仍旧平静,不见半分气恼,反而笑道:“朕也没想到,堂堂前朝皇室,杨氏后裔,元德太子亲子,更曾为一国君主,如今竟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想当初杨昭在世之时,雅性谨重,仁爱谦和,却不料他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他。不知他泉下有知,会不会气恼。哦,我忘了,你大约是随了你祖父。”
元德太子杨昭为人不错,品性不错,可惜英年早逝。至于杨广,那名声可就不咋地了。
杨侑脸色一沉:“祖父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介谋逆反贼来评论。再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使什么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成功。李唐代隋,杨氏倾覆。我身负杨氏血脉,自然不能眼见贼子窃国而视若无睹。若是如此,与懦夫何异?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不过都是为达目的罢了,哪有什么正义与下三滥之分,无外乎最终是谁输谁赢。只需我能将你击杀于此,报窃国之仇,父亲若当真泉下有知,定会理解我认同我,甚至是夸赞我。”
杨侑停顿了片刻,突然笑起来:“毕竟天下大定,民心臣服,你李世民威名赫赫,李唐国祚稳固,朝局强硬,这等情形着实没有什么我们可利用之处。我能凭这么点人手逼你至此,属实不易。”
李世民也笑:“多谢你的夸赞,朕收下了。”
不见愠怒,亦毫无慌乱,甚至还有心思反唇相讥,这等态度让杨侑十分不喜,非常恼怒:“身处绝境还能镇定自若,莫非你以为就你们现在这点人能逆风翻盘?更别说……”
杨侑勾唇:“李世民,你真当我就这么点手段吗?”
话音落下,杨侑从怀中取出鸟哨,鸟哨声在峡谷回响,没多久,左岸山峰之声同样的鸟哨响起,好似与前一声合鸣。
众人浑身戒备,抬头望去,但见山峰边缘出现一群人,为首者是一女子,身着皇后私服,她怀中抱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孩童,穿的是皇子服饰。而在他们身边,数人手持大刀,其中一把刀正抵在女子脖颈。
李世民神色微凝:“你抓了皇后与雉奴?”
杨侑笑而不语。
李承乾大骇,却强作镇定:“你说是就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此地距离山峰太远,根本辨不清面容,不过是服饰与身形相似罢了,谁说就一定是阿娘与雉奴?你想借此乱我们之心,怕是打错了算盘。”
杨侑轻嗤:“此地确实与山峰有段距离,但你们应该清楚,这里是峡谷,虽然山壁陡峭不能攀岩而上,但山峰之地是有路能通行到离宫的。
“我筹谋多年,精心布局,为了求胜,连高句丽都算计了进去,你以为我会单单只是围困你们,对离宫没有半分手笔?在你们今日走出离宫的那一刻,我们的人就开始动手了。”
李承乾面色大变,李世民亦是心底一沉,神情犹豫,不时看一眼山峰,却始终没有确信。
既然他挣扎,杨侑自然要推他一把,也是给他点“教训”。
又一声鸟哨声起,山峰上的人得到杨侑的指令,一人强行将孩子从女人手中抢过来,另一人瞬间划破女人脖颈,将其踹下去。女人身体骨碌碌滚至峡谷,落在一旁。
李承乾浑身一颤,大叫出声,瞬间就要冲出保护圈跑过去,却被李世民死死按住。
杨侑眸光闪动:“好定力。都到这个地步了,仍旧八风不动。李世民啊李世民,看来你很惜命。”
李世民脸色黑青,死死盯着杨侑,不言不语。
杨侑这是想刺激他,让他冲动之下自己走出去,如此躲在暗处的弓箭手就有了机会。其他人都是次要的,杨侑的首要目标是自己。
若肆意射箭,有薛礼在,有将士列阵以待,他们耗不起那么多箭,也不知会鏖战多久,指不定这期间程咬金便会赶来。可只需自己中箭,军心必乱,杨侑再想击溃他们,易如反掌。
李世民眯起眼,眸中杀意滔天。
杨侑冷嘲:“都说圣人与皇后鹣鲽情深,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李世民,你的皇后死了,尸体就在这里,你当真不打算看她最后一眼吗?可怜这么多年一直支持你辅佐你的贤内助,平日里表现得如何情深,到死却连你的一个眼神都得到。”
他看了眼山峰上的孩童:“你不在乎自己的皇后,那亲儿子呢?听闻你极其宠爱嫡幼子。不知这个传闻会否也跟所为的鹣鲽情深一样,只是种表象?我很好奇,你说我要不要试试!”
试试?如何试试,自然是如前面一样。
只见杨侑又拿出鸟哨,哨声再响,然而这回,山峰上的人没有半点动静。杨侑怔住,再次吹动鸟哨,仍旧没反应。杨侑面色一变,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了什么问题,就听李世民发出淡淡笑意:“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你口中所说的皇后到底是谁?”
杨侑神色肃起,翻身下马,来到尸身旁边,将其头发撩开,露出面容。虽则从山峰丢下来,身体砸烂,脸也刮伤不少,但并没有彻底毁容,还算能勉强认出几分。
这不是长孙氏,这是……
闵崇文深吸一口气:“是拾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