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刚刚陷入恍惚的二人,几乎是被狠狠抽了下后脑勺一样,惊望着她。
稻农立刻道:“它是有根的!我的秧苗不断吸收,却一直有力量在源源不断的补入它体内。短时间杀了它的办法,就是把它拔|出来!”
……把这么一个大蠕虫从地里拔|出来,柏霁之感觉自己要吐了。
宫理拧眉,直接对它命令道:“出来!”
白色巨虫挣扎着,极度痛苦之下,它竟然将刚刚长出来的复眼重新融回肉下,似乎能借此抵御宫理对它的威吓。
靠,看不见听不见,就当她不存在是吧。顶级摆烂大肉虫了啊。
这么个东西,宫理也想不出办法把它拔|出来啊……
她正想着,忽然几十根毛线飞向它的躯干,紧紧捆住,想要将它往外拉扯——
宫理看到老萍站在古宅墙头,双袖中几十条毛线正拉扯着,显然是听到了稻农的话语。但这白色蠕虫的体型,只是一挣扎老萍便从墙头被反拽倒下来,她两只脚连忙盘住古宅门口的石狮子,才暂缓了反被巨虫拖走。
老萍哀叫道:“我撑不住啊!到底是不是要把它拽出来!你们也使劲儿啊!”
这不是使劲儿就能解决的。这东西一直生活在水里,仿佛只靠孔洞或者是探头来呼吸,倒是让宫理想到了沿海某些埋身在沙里的贝类……
还有一些她经常在蓝鸟上刷的视频,某些博主不断重复的“这个大这个大兄弟们今天赶海捡着宝了这是蛏王啊让我们再撒点——”
她转头看向左愫:“你的符有很多是能化为实物的对吧!”
左愫摇头:“特别具体的结构复杂的东西不行,而且还有些需要实物为基础。你想要我变出什么。”
宫理轻笑道:“盐。大量的盐。”
左愫:“我以前做饭的时候也会在没盐时写字变一下,但必须是要有几颗盐粒做基础——”
俩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刚刚做泡面的时候,口重的平树掏出的那一瓶盐。
平树也正从另一边飞奔而来,宫理对他喊道:“盐!”
平树:“啊?”
宫理:“盐!吃的盐!”
平树跑过来,表情还是懵的,宫理干脆直接拽起他上衣,将银手探入他肚子里。
平树震惊,脸红都顾不得,仿佛是大敌面前即将上战场为你豁命的兄弟突然反手摸了你的屁股说这是他们家乡的祈福方式。
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顺从还是震惊。
但就在他和周围众人傻眼的功夫,宫理已经摸到了形状熟悉的盐瓶,从他肚子里掏出来了!
平树:……我感觉我没有秘密了。
宫理连忙拧盖瓶盖:“要怎么做!”
左愫掏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以涂满血的手指沾满盐粒,在符纸上画下一个“盐”字。
她默念心诀,似乎在符纸上加注灵力,而后将那符纸往淤泥上方一抛!
那符纸简直就像是在空中打开的异次元口袋,无数雪白的盐粒倾斜而下,如同三十吨大卡车凌空卸货,瞬间淹没了那躲在淤泥之中被毛线捆住的蠕虫。
这盐量,够直接腌到这虫子脱水了吧……
宫理羡慕了:“我有一块小金子,你能不能回头也给我运作一下?”
左愫笑了笑:“盐可不怎么耗费灵力,金子就说不定了,而且只能存在一段时间——啊,它、它真的钻出来了!”
那白色巨虫就像是海里受不了的蛏子,无法呼吸,蜷缩痉挛,竟然在痛苦之中从孔洞里蠕动弹出,落在满地雪白的盐上,打滚不已。
宫理也看到它末端,连着一根明亮发光体脐带,或者说也像细长的多须的根茎。那脐带或根茎外层像是某种软珊瑚的白色半透明柔软管,中芯流淌着蓝紫色的微光——
柏霁之身上黑雾一闪,他再次出现已经是在那虫尾处,手中两把刚刚开路用的大菜刀,用力劈向那蓝紫色脐带!
或许是脐带十分脆弱,或许是那脐带有灵也想主动缩回地下,几乎是他劈砍上的瞬间,脐带断开,只在地上喷流出一滩蓝紫色液体,余下部分便飞速缩回淤泥之中。
稻农喊道:“离那东西远一点!”
谁都知道她说的是地面上的蓝紫色液体。它或许不是液体,是一团很沉的湿黏的蒸汽,是一道浓痰或粘液,柏霁之飞速跳跃躲避开,而靠近它的莹白色秧苗却挺立起来,将它完全吸收至秧苗内部,结成了稻穗。
剩下的这只蠕动的白色虫子,在满地盐粒中奄奄一息,稻农抬手让其他人离远一些,她似乎崴了脚,一瘸一拐的拔起几根附近的秧苗,朝白色巨虫抛去。
秧苗立刻扎根在巨虫身上,茁壮挺立,宫理看到那稻穗沉甸甸的几乎弯了腰,她道:“左愫,来一阵风呢?”
左愫不明所以,还是从怀中拿出风字符,召唤了一道风吹拂向稻穗,盐粒像是风中的雪渣,而稻穗上饱满的颗粒掉落,落在虫身上,又是扎根成一片秧苗。
这虫身已经化作了试验田,虫身迅速干瘪下去,它甚至来不及多发出一声哀嚎,虫身上满是垂着饱满稻穗随风飘舞的莹白色水稻。
稻农撑着工作台,她一脸平静,并没有长舒一口气的轻松,宫理刚要问她下一步要怎么做,就看她两膝一软朝后趔趄昏倒过去。
宫理和左愫连忙上前接住她,才发现她几乎就是一把骨头般的重量。
……
“就这样吧,她应该没有受伤吧。”他们几人将稻农放在云浪楼客房的床铺上。
平树拿出了一些药水和棉签,蹲在床边想要替稻农处理手上的擦伤,他却“咦”了一声。
宫理低头,看到稻农那干瘦如同骨架的手背上,确实有几道擦伤,但伤口附近却几乎没有多少血,而反倒是一些细小的沙粒从她凹陷的伤口冒出。
说来刚刚宫理就注意到,他们扶着稻农进来时,稻农的冲锋服下,时不时就会有沙粒洒下,他们还以为是她衣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混上了沙土……
左愫和宫理让其他人离开,关上门解开了稻农的外套,将她里头穿的毛衫抬高一些。
而后就看到了她腰腹上成排订书机的铁钉,扣着几道细长的即将崩裂的伤口。伤口内不是血肉,而是一些流淌下来的细沙。她似乎很难痊愈,为了防止一直往外漏沙,还在订书机订好的伤口外,贴了好多条宽透明胶带。
这会儿就是因为动作,她腰上的胶带崩裂,沙子才从衣服里漏了出来……
左愫:“这是她天生的还是……”
宫理正要开口,就看到干瘦灰黄的手拽着自己的衣服,遮蔽了腰上的伤口,稻农沙哑道:“你们就不知道什么叫隐私,什么叫尊重吗。”
左愫刚要解释,稻农更不耐烦,挥手道:“我不想跟你们说话,还有工作要做。”
她挣扎着要起来,宫理并没有拦着,只是两手插兜道:“让老萍来给你缝一下,能让你接下来不再这么漏沙了。也方便你工作。”
稻农浑浊的眼睛看了宫理一眼,半晌道:“……可以试试。”
第73章
左愫给宅子里各处点上灯, 又拿来了水盆和照明灯,宫理向平树讨来了各种绷带药水,稻农看到这如同做手术一样的架势, 也有点尴尬。
幸好老萍不尴尬,她将自己常用的毛线中抽取几根细丝,捻做更强韧更细腻的丝线,丝线顶端穿了一根细针。
左愫写了“痹”字的纸符贴在她腰腹上算作麻醉, 宫理左手打灯右手消毒, 老萍似乎有过很细致的针线活的手艺, 她缝了几大针, 先把肌肉组织都拢到一起, 然后拆掉那些订书钉。却没想到在这混合着细沙、组织液的粘稠伤口里,竟有几个莹白色的圆形颗粒。
老萍戴上老花镜, 拿着镊子将那几颗颗粒拈出来, 皱眉:“这什么玩意儿?”
稻农:“……没成功发芽的秧苗。”
三人愣愣看向稻农。
难道这些秧苗,都是以她肉身为养育?而她肌肤灰黄、瘦骨如柴甚至伤口流出细沙, 都像是开垦过度后荒漠化的土地……
稻农也在抬眼看对面三个女学员。
一个满头白发看似玩世不恭、却缝针时手法细腻的老太太。
一个坚毅沉默,身处在空荡荡的自家门派内仍旧维持理智的修真者。
一个手臂腿脚都是银色义体脑袋上还有个洞, 看起来心不在焉却时不时注意着他人情绪状态的仿生人。
谁没故事呢?
她刚刚面对任务展现的疯狂, 好像是唯独她有苦衷一样。对面这几个人眼神盯着她伤口, 却没有因为刚刚的事对她有怨愤或者不信任她……
稻农忽然开口道:“我是物化派。”
她做好了对方恨不得掐死她的打算。
但对面三个人看过来, 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显然都没听说过。
稻农也有点无语:“……就是让很多干员反对厌恶、甚至深恶痛绝的一派人。物化, 是指以一个人的生命为代价, 将他的超能力, 变成某种物品。比如你——”
她指向左愫:“让你死去,但是你的超能力将留在一沓不断再生的符纸上, 不论是谁在符纸上写字,都会达到跟你的超能力类似的效果。早年间,方体的几位拥有‘物化’他人能力的干员,临终前把彼此物化,将这个能力长久的保存下来了。”
老萍立刻就道:“那这岂不是会有人屠杀超能力者!把不听话的、反抗的等等都变成物品——”
稻农:“不过‘物化’有个前提,便是同意。无法强行将他人变成物品。再加上之前方体上层对‘物化’极其谨慎,一般都是在有些干员死前,才会跟他们签订协约请求他们以‘物化’的形式留下自己的能力。”
宫理太了解组织与权力的异化了:“但肯定会变味的,不是吗?”
稻农看向她:“确实,大概在三十年前吧,曾有位委员长进行了一系列的实验,就希望在干员存活、或者是干员不同意的情况下,也能将他们的能力物化成实物。这些活体实验持续了很多年,物化派如今臭名昭著也与他有关。但他被杀之后,也留下了很多研究成果。而……有一些人,知道自己的能力如果只在自身,便效用有限,唯有将其物化成任何人皆可使用的物品,才能发挥长久的效用。”
宫理:“……比如你?”
稻农扯了扯嘴角:“算是。我是E级能力者。我的超能力本来只是净化。就是我可以吸收辐射、重金属等等许多有害物质或者污染,然后在我的皮肤上会长出一些秧苗,结出无害的稻穗,然后枯萎。我曾经花了四年多时间居住在一个化工厂泄漏后的小镇,净化了那里。但……这仍然不够,哪怕是有很多跟我同科属种的干员,仍然是不够的。所以我选择了走向物化派。”
稻农将自身的能力,转变成可以独立于身体之外的秧苗,耗费了数年。
最早她以自身为土地栽种的秧苗枯萎或无法播种,甚至是吸收不了太多“污染”。到如今她总算能看到秧苗可以自行繁衍,甚至能吸取流动在春城内不知名的力量。
但她自身也走向了逐渐的沙化与枯萎。
稻农笑道:“最早开始还只是我自己的肝脏、肾脏坏掉,后来我的血液都似乎所剩无几,割开的伤口流淌出沙子。而一次次进入春城,调整秧苗、播撒秧苗、采集数据,跟我在一块的干员疯了、死了十几位不止,甚至我的三位学生也都两死一伤。”
左愫:“但……这秧苗终究是成了?”
稻农松开手,看着老萍在她伤口上织就细密的针脚,轻声道:“算是让我满意了吧。但路还远着呢,它还要更高效、更坚韧、能播种更大的范围才行。这春城要如何净化,我才只是摸到了一点点门槛。”
宫理大概能理解“物化派”在方体内被人深恶痛绝的原因。虽有稻农这样的人愿意自我牺牲,但也有很多人恐惧着自己被迫“自我牺牲”,再加上三十年前的那些活体实验,想来会有多少人卷入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体中必然有大量人反对‘物化派’及其技术的存在吧。
老萍跟她想法一致,她剪短丝线,看着完美缝合的伤口,直起身子道:“那这物化派估计是人人喊打,你哪怕做了再多功绩和牺牲,也得不到其他干员的好脸色吧。”
稻农低头抚了抚针脚,将衣服放下:“确实。但物化派又很重要,多少曾经死去的干员留下了丰富的遗产,造福了当下,多少物与人结合,迸发出了奇迹。而且甘灯大人自身的存在,也是……”
她说到一半住了嘴。
左愫和老萍都没怎么听说过甘灯的名字,也没什么反应,宫理却朝稻农的方向看过来。
宫理脑子里升腾出一个不妙的想法,当时甘灯幼童时期杀了许多干员、被带回了方体,又坐到如今的位置,显然经历过很多曲折。
老萍准备去洗手,左愫在把照明灯归位,宫理在房间里收拾着,就听到稻农轻声道:“甘灯大人是物化派的精神领袖。他也曾长久的失去过自己的名字。”
失去自己的名字?
宫理忽然想到了方体的研究人员,将灰色巨手、将水泥立方体中的试验品,都赋予了字母与数字组合的代号。
难道曾经甘灯也是……试验品……?
她转头看向稻农,稻农却紧闭嘴唇翻身面向墙壁躺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