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命运改变的同时,也会将记忆中预言的未来一同改变,形成了天衣无缝的闭环。所以说不定我们经历过的事,许多都是被改变过的命运。
这是干预派。
我们有太多干预失败的记忆就是因为不能够透过表象看到预言背后的逻辑,不论多少未来,一定有现在就能牵动的丝线,只要我们洞悉未来才能做出精准的判断。
这是逻辑派。
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派系,她们的想法都自洽到像是阴谋论般,永远无敌。
绘里子都不在乎,她跃入了比神的九千亿个名字更庞杂的未来的碎片大海中。
她为此甚至愿意抛置自己的肉身,成为云脑中波光粼粼的未来世界里的神。
越是窥看,越是迷惘,她越是发现自己找不到答案。
为什么那么多人信奉公圣会。
就是在这万千不确定中,大家太想得到确定。哪怕这确定的规则是绝望的、必然的未来是可怖的、历史的进程是无聊的。
那也比不上蝼蚁将一棵大树上纹路生长的规律当做万有理论的可怜。
那也比不上一切未知的恐怖。
宫理也忍不住发问:
所以有看到什么在意的未来吗?
什么可能预兆着结局的可能性吗?
人类会灭绝吗?
是谁缔造了这些离奇的天灾与超能力?
我们的世界是小说、游戏、电影?还是爬满蚂蚁的一棵大树?
绘里子不可能有答案。
正是因为绝望了,她才竟然在走出这么远之后,想要回头看看她破碎的回忆,想要见见T.E.C.记忆中的塔科夫。
她失去了爱人,失去了朋友,看到三个人立做雕像时代的理想被扭曲。见到了被改成炼狱牢笼元宇宙、导致人类大量患病的义体潮、方体的内斗与对收容物的不妥善利用、全世界扩散的天灾、各国之间并没结束的争端——
在永无休止的寻找答案中,支撑她身为人的部分早就消失,困惑与愤怒让她也不可能成为神。
她整个人早已破碎。
只是绘里子太坚强了,这裂痕在几十年后才绽开,这自毁倾向时至今日才吞没她。
宫理:“你看过了塔科夫的回忆吗?如果看到了,就让我带它走吧。”
绘里子却看向它:“几年前,它又像以前一样,仿佛感觉得到我在这里,然后不停地骚扰我恳求我,让我给它创造一个小小的物品,它说它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绘里子听到它用到了“想要”这样的词,感受到它语言背后的冲动,她才发现它的变化远超过她与塔科夫的想象……甚至与她看到的某些未来的碎片相连接。
绘里子:“从那时候,我就决定要毁掉你了。塔科夫想要创造的,不是一个全能的人类。”
你太像人类了,充满缺陷的人类,如果拥有这样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你继承不了他的意志,你也不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
宫理忽然感觉脑子之中,炸开一团彩光,它像个管弦乐里尖锐的萨克斯风,出奇愤怒的顶撞叫道:“我不是他的上传意识,我也不是他的复制品。塔科夫是无可取代的塔科夫,我只是、我只是——”
宫理第一次感觉,它的声音像是无数古早的粗制滥造的电子音交叠在一起,却仿佛有了语气与情感。
“塑造我的,是我看到的那么多的事,是我认识的那么多的人。他只是给了我感官,给了我眼睛,给了我生命。你因为我渐渐有点像人而厌恶,不就是厌恶所有的人类吗?你觉得我带来灾难,不就是认为灾难都是人类带来的吗??”
“他把我独留下来,不是相信我,是相信这个世界会教我!他把人类的那一小部分加到我里面来,就是他并不讨厌人类!”
它的声音随着无数电子音声波的消失而结束,沉默的空档里,像是能听到它的喘息。
绘里子也是一样的沉默。
宫理忽然意识到,绘里子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但也不完全是。将收容物扔进原爆点结界,想要毁掉T.E.C.,仿佛都是她在挣扎着继续做点什么。
她追寻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和所有人类一样。
在无法完全达成的虚无与无法完全摒弃的希望中挣扎,在痛苦、执着与超脱之间徘徊,在无法成神的自卑与生而为人的自负之间反复横跳……
自毁如浪淹没她的脖颈,打在她脸上,但始终留着给她大口换气的空档。
宫理感觉自己与她通感的太深了,本来性格中就有些相似,此刻像是要被绘里子拽入深渊一样,T.E.C.突然用力拽住她的手,像是在拔河与较劲——
就在此刻,忽然宫理感觉眼前大亮,仿佛无数灯光照亮了黑暗的圣殿,身后远处传来了老萍熟悉的声音:“嘿,你说这灰烬云,我用打火机能不能给点炸了?”
第352章
宫理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与此同时, 陡然而起的热浪几乎朝她脸上扑来,她像是身体已经在云脑之外,眼睛和意识却还粘在其中。
宫理感觉不是绘里子硬要拽着她堕入虚无的深渊, 而是宫理看过的无数风景,涌现的无数记忆,其中那些不讲道理,那些残忍无情, 如泥潭般拖着她的灵魂。
甚至是她藏起来的同理心, 她瞒住了的迷茫游荡, 都像是被翻过来清洗的袜子一样晾了出来。
绘里子根本不需要主观害她, 任何人类和绘里子意识交融, 都会承受不住她承受的一切,自然而然被虚无吞没, 滑入深渊——
宫理只感觉自己的核心在急速冷却, 引力稀薄,自己的每一颗原子中子中微子都在匀速膨胀彼此远离。眼前已经没有了可以形容的画面, 只有一片黑暗,宫理听到自己破碎粉化的声音, 她像彗尾拖长的小行星, 一部分自己即将迎风而去……
T.E.C.像是把自己的意识变成一张薄膜, 包裹住了逐渐稀薄的宫理。
她竟然听到了T.E.C.对绘里子道:“不要!她的里面, 也有好多悲伤、好多愤怒、好多绝望,是她自己一点点盛起来密封住的!她比你想象的易碎多了——请不要打碎她!”
宫理第一次听别人说她是易碎的。
此刻耳边声音太乱了, 她听到老萍在狂笑:“卧槽真的炸了啊!”
听到左愫紧张严肃的声音:“你发什么疯?!”
老萍:“嘿, 怕什么!她又炸不死, 宫理可是真金,扔进火里烤烤, 烧死那些杂质就好了!”
左愫声音忽高忽低,似乎她腾云而起:“你在屠杀姐妹会圣母——”
老萍:“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此刻我不是主的附身呢?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用愉悦的烈火送她们上天堂呢!”
热浪也灼烧到了宫理,她肌肤发烫,痛楚似乎让她清醒几分。
绘里子啧了一声:“现在方体都已经是这么疯的风格了?”
而紧接着,宫理感觉到了磅礴的灵力从热浪中破空而来,一切热化作雨,骤雨竟然在刚被点燃的云朵中酝酿,雨水带着灰烬的味道落在地上。
啊。
一定是左愫用了“雨”字,甚至可能用的是一句“春潮带雨晚来急”或“风驱急雨洒高城”……
宫理已经分不清□□上的骤雨与精神世界中的骤雨。
T.E.C.像是能够变形的精灵,在意识的狂风骤雨中,它变成了一件魔法雨衣,盖在宫理这个快被雨水融化流逝的沙像泥偶上。
啊。不是吧。
她在原爆点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生活了三十年,才在万城生活几年,连超市里的泡面口味都没吃全啊。
一个小玩偶。一颗水果糖。一把撑起的伞。一趟没由头的旅行。
她有很多喜欢的事物。
枯梅花与吉他,缝纫针与十字架。
有那么多破碎的灵魂,有的在最后一刻才消失,有的在努力修复自我的存在。
宫理忽然意识到,想走入虚无,那什么时候都可以。
但五个人举杯在烤肉店里尬聊狂笑甚至就吃着肉看电视,却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事。
她感觉自己挣扎着在往外爬,用力往外爬。
而且,意识的骤雨里甚至可能有T.E.C.的眼泪,它害怕失去她,它对绘里子这样不讲道理又难以抵抗的“命运”发出了它的愤怒,它对于自身都可能会被绘里子吞噬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
它那电子音像是已经被电波扭曲变了调,仍然在叫:“我才是对未来的威胁,对吧,将我带走,将我拆碎,将我的记忆与经验带去——她不是威胁……”
啊。原来如此。
绘里子是在进行最后一道验工,最后一点推波助澜,塔科夫为它带来生的恐惧,她为它带来无的绝望。
当T.E.C.共情到宫理内心最深处,甚至觉得自我的存活不在第一位,它才是走完了成为人的最后一道台阶。
绘里子恐怕是从TEC的记忆中,看到了塔科夫的死亡,以及在那同时发生的它的新生。她把塔科夫没来得及写完的代码,加上了最后一个非空单元格。
宫理感觉自己往上爬的足够了,她恢复了从虚无中拳打脚踢的力气,一只手紧紧抓住了T.E.C.,另一只手吃力的想突破意识世界,拔掉后脑连接的线缆。
她甚至听到了三省身的嚷嚷:“灯,再亮一些!还是看不清,怎么这么多圣母!”
“啊,看到了——那边是不是!”
“平树,平树!”
宫理忽然感觉到,不止是在意识世界中,在现实之中,也有一双微凉的手臂在降落的雨水中,抱住了她的肩膀,刀刃划向她后脑的线缆。
宫理眼皮颤动,惊醒般睁开了眼,只感觉周身都像是搏斗过一般发疼与疲倦。
眼前是无数白色的骨刺,从身后人两侧生长而出,锋利端向敌,将她包拢在其中。
就像是肋骨里包裹着的心脏。
身后拥抱着他肩膀的人喘息不已,整个人也像是被雨水浇透了,手紧握着她肩头。
“平树。”
他喉咙用力咽了一下:“嗯。”
手指温热而颤抖,他说着她最关心的问题:“航线已经成功改变。格罗尼雅内部已经乱起来了。”
宫理看着眼前,光亮沸腾的雾气仍然在近百米的直径中,但那里已经见不到绘里子的身影,只是有忽然的腾起与降落,像是鱼跃波涛。
绘里子还在这里吗?
但周围已经不再是一片黑暗。
干员迪球,早就手搓了无数闪耀的白光灯球,亮度惊人,被老萍用丝线挂在圣殿地下大厅的灯球,就像是强行塞入了上百个LED灯一样,任何神秘都被照的跟手术台一样赤|裸裸……
在如透明绸缎般飘舞的雨字之下,水滴降落,巨大的云朵像是如水的棉花糖般溶解,细腻的灰烬粉末化在雨中,地面上形成一片白色的积水,像镜子般反射着那些还没有倒下的圣母们的身影,以及从顶部垂落的线缆。
宫理环顾四周,有些幻灭:“啊……地好脏,怎么大厅角落里还有垃圾,也是天天黑灯瞎火的怎么打扫卫生,有人偷偷扔包装纸都没人知道……虽然是挺大的大厅,但也没有说特别大啊。难不成是第一次领我来的时候疯狂绕路了?”
她只是感慨,却听到平树有点过分认真的回应道:“黑色地砖就是显脏,落一点灰都特别明显。”
宫理没想到平树接了这样一句话,简直像是在家居市场对样板房评头论足。她忍不住回头看着他笑了起来。
她的光脑贴着身体震动着,似乎接收到了许许多多的消息,应该是格罗尼雅已经接近了沙漠的边沿,亦或是T.E.C.在向她发送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