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刘福贵夫妇带二儿子并两个孙辈同乘一艘竹筏,他们遇见的风浪极大, 竹筏几度在翻掉的边缘徘徊,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撑过来。
待到与木槿等人相遇, 只剩下刘福贵夫妇与儿子, 两个孙子早就在划动木桨时被风浪给吹走啦。
说到此处, 老两口哭得格外伤心。
两个孙子在艰难无比的逃荒路上都活了下来, 谁能料到会在洪水里丧了命呢。
当初来药山避难时, 刘福贵全家信心满满,他们当家人被神仙所眷顾,万万不会遇见危险。
正因如此, 年轻力壮的长子才把两个孙辈托付给刘福贵——
有神通广大的父亲在,孩子定会平安无事。
当孙子们被洪水冲走的刹那,刘福贵婆娘不停央求当家的赶紧求求神仙救下他们的命, 刘福贵在小小的竹筏上做出格外怪异的跪拜姿势, 拿出十二分的诚意祈求。
明明从前三番五次拥有通神的本领、明明靠那些本领救过东小庄几百条人命, 但这次,刘福贵悲哀地发现, 面对孙辈的死亡, 他竟没有任何改变命运的能力。
刘福贵泪流满面。
然而灾难在继续,刘福贵不得不哭着向前。
总不能让全家人为两个孩子陪葬罢。
正因为有险些家破人亡的前因在, 刘福贵竹筏上唯有二儿子尚存几分清明, 刘福贵老两口一度浑浑噩噩。
他直到最后几日山穷水尽才发觉自己没法子从乾坤袋中拿出粮食来。
至此, 刘福贵当真慌了神。
要知道, 整个东小庄所有存粮都被装进乾坤袋里头了, 人们身上带的仅够这段时日的吃用, 如果乾坤袋里的粮食始终取不出来,几百条人命都得跟着搭进去。
刘福贵反复尝试,所谓的乾坤袋却迟迟没有动静,他的脸色也愈发灰败无力。
刘福贵不晓得该如何面对父老乡亲,见到木槿后干脆一股气将全部实情告知给她。
他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在洪水中泡软发白的手心磕碰到半山腰上的石块,很快便有鲜血渗出,刘福贵依旧在哭诉着:“大家活命的东西被俺给弄丢了,俺就算偿命都偿不过来哩!”
刘福贵在其余乡亲跟前总有几分包袱在,这种话他只敢跟族长亦或木槿说。
木槿当然清楚刘福贵为何没办法将东西取出来,不过她仍然安慰说:“当初放进去的时候各家各户的人都在,眼下只咱们几个,或许神仙觉得将人聚齐了才能把粮食拿出来。”
刘福贵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般,对木槿的话深信不疑,他不停捣头:“五丫头你说得对,等大家伙都来齐,乾坤袋里的东西自然能取出来了。”
说起来简单,可经历洪水的冲刷,人们如同浮萍般四处飘零,真正团聚谈何容易。
许是近日吃过太多苦头,刘福贵整个人瘦骨嶙峋,显得眼睛仿佛嵌在头骨上,他黑黝黝的眼睛艰难地转了转,问木槿:“家里头咋样啦?”
木槿回头看了看王宝山:“我跟爹还有崇武倒齐全回来了,只是娘和兄嫂始终不曾找见人。”
刘福贵亦不清楚长子他们如何了,听闻木槿的话唏嘘不已,免不得又抹了把眼泪。
木槿自言自语:“说不准娘她们回东小庄去了。”
眼下地面照样有积水,却不复之前可以淹死人的情形,说不准王李氏她们真的顺着水流在东小庄等家人了呢。
鲜少有人家齐全聚在一处的,再惨烈些的甚至全家人都被洪水吞噬掉,乱世中本就可怜到如同草芥的百姓再次见识到大自然的威风,以生命为代价。
随着整座大山裸露出水面,木槿和剩余的族人预备回东小庄。
他们之所以在药山停留如此长时间,就是为着等待余下的亲人,可等了这般久,手中所有的粮食消耗殆尽,依旧没有盼来亲人的消息,他们不得不重新启程,至少回到熟悉的东小庄还能求得一条生路,继续在药山的话唯有等死。
这可不是木槿危言耸听,人们当初来药山时拖家带口、恨不能将所有家当带来,等洪水一来,人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什么余力顾忌粮食,粮食早就被洪水给冲到不知哪个旮旯角了。
也有不要命欲护住所有粮食的,最后无一例外被无情的洪水卷到水底。
因此,后头洪水退去又回到药山的人,手中能有一麻袋粮食,已经属于顶顶了不起的,更多的人一无所有,饿极肚子只能去偷、去抢。
伴随时间的流逝,人们越发捉襟见肘,小小的药山上滋生出无数的掠夺与罪恶。
木槿等人手中没有粮食,按理说应当无需担忧这起子事,然而脸色红润的双胞胎在有些丧尽天良的人心中已经与食物划上等号,幸亏有族人们护在中间才不至于被饿急眼的人给抢走。
木槿想着坐以待毙实在不是法子,便同余下的族人商量回东小庄。
他们当初之所以自发回到药山,不过是担心亲人们找不到自己罢了,如今已经等了这般久,亲人要么已经回了东小庄,要么……已经在洪水中丧生。
委实没必要继续在药山呆下去。
王宝兴不在,族人们早已将木槿当做能带自己活下去的人,当木槿询问大伙如何看此事时,他们竟只剩下点头一个动作。
木槿看着山下的积水仅能没过脚踝,果断带领族人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出发前,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家的方向,心中想法大同小异,不过盼着能赶紧同家人团聚罢了。
至于另一种可能,他们已经隐隐察觉到,但始终不愿意相信。
榔头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年纪最大的弟妹随爹娘一道走,他则带着几个小的同乘一艘竹筏,来到药山等了好几日也不见爹娘的身影,他跟弟妹就盼着能赶快回东小庄跟爹娘团聚。
脚下土地泥泞不已,走上十来步,脚底下就沾了厚厚一层泥,加上大伙已经数日不曾进食,行动比往常更为艰难。
榔头不停劝慰弟弟妹妹:“再走几步就能家去吃娘烙的大饼了……”
是呐,他家从前吃不饱穿不暖,单靠榔头给王宝山家做长工活命,靠在逃荒路上打土匪才有了些许积蓄,榔头最爱吃娘做的白面烙饼。
诚然,里头的白面和油只有一丁点,但对于榔头来说仍然属于了不起的美味。
除却剩下口铁锅的人家,余下的并无多少行李,大多带着个水囊而已。
然而道路实在太过泥泞,在没有累赘的情况下照样走不快,人们实在累极,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至于说土地泥泞脏污,压根不曾有人在意。
他们赶路这般累,倘若不坐下略歇会儿,恐怕早就累倒在途中再也无法站起。
人们心里的想法大差不差,药山是方圆数百里最最显眼的,顺着药山的方向走总归能找到亲人和回家的路。
织女镇幸存下来的人就有前来药山的,见木槿等人欲返回东小庄,织女镇众人果断跟在后头。
要晓得,南人打小从水边长大,几乎个个都会水性,却照样在洪水里没了很多亲人。
而东小庄那群人从西边逃难过来,很多属于旱鸭子,回到药山上的人数却比织女镇还要多,加上车队定居后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难免使织女镇众人高看几眼——
东小庄水性跟自己比不得,却能活下这么多人,他们当真有几把刷子在,跟随东小庄保准没错。
流离失所的人们早就不分自己人和所谓的外乡人,能活命已经是上天眷顾,他们怎敢要求太多?
何况药山聚集了成千上万口人,比起陌生人而言,东小庄能算半个自己人,织女镇的乡民心中对东小庄生出前所未有亲近感。
面对织女镇百来个人说要一起走的请求,木槿毫不迟疑便答应下来。
一场洪水打乱了人们休养生息的节奏,田地里原本长出的庄稼早已不见踪影,接下来势必还有段混乱时间,把织女镇团结在周边能节省许多力气。
木槿从织女镇百十号人中仔细辨认,始终没看见陈寡妇娘俩的影子,她心下一沉,泛起难以言喻的悲伤。
孤儿寡母生存能力有限,活下来的几率比寻常人小得多,木槿不知道将来是否能与陈寡妇重逢。
“鱼!前头有鱼!”不晓得是谁喊了声,人们热切的目光纷纷望过去,木槿的思路随之被打乱。
队伍里可谓已经弹尽粮绝,很多人甚至断炊三五天,只能不停往肚子里灌水缓解饥饿感。
手中有空间的木槿无数次动摇想从空间里拿出点粮食出来,最后却死命按捺住拿粮食的心思。
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神迹总不能接二连三发生,纵使东小庄能相信、织女镇却不会,她一时的仁慈只会给自己和刘福贵带来灾难。
等看到前头有水洼里有鱼,人们脚下似乎不再沉重,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朝水洼的方向走来。
木槿走的不算快,她过去时水洼旁早已围满了人,旁边的崇武榔头自发往旁边靠了靠,给木槿留出个侧身的位置。
此处属于洼地,随着洪水的退去,很多鱼滞留在此,所以才会让他们看见。
织女镇就有老人说过要注意地底下,发完大水以后说不准能捉到几条鱼打打牙祭,只是大伙身心俱疲委实没精力顾及旁处,或许遇见过鱼,只是人人精神萎靡给略了过去,今日碰到个数米长的大水坑,才开始重视老人的话。
洼地里应当有百来条鱼,兼之洼地深度连一米都没有,对木槿等人而言无异于大型粮仓。
在织女镇几个人的指导下,男人们先用手中的竹子伸下去探了探深度,确定底下并非沼泽地才彻底放心下去捉鱼。
崇武连衣裳都来不及脱下就下了水,他预备捞几条鱼给爹和姐姐他们吃。
不过崇武到底比不得织女镇土生土长的人,堪堪捉到条半大不小的鱼。
织女镇有个人捉到的鱼最大,远处看去竟有两尺①多将将三尺长,有人觉得这条鱼有灵性,应当放生才对。
不知旁人如何看,反正木槿瞧不出这条鱼除了个头大之外与别的鱼有什么区别。
织女镇几个人围在捉来最大个头鱼的汉子旁边,话里的意思都不过是大鱼有灵性说不准已经修炼成仙了,让他赶紧放生要紧。
崇武头一回主动扎进人堆里说话,他觉得能有口吃的实属难得,人都要饿死了,做甚要管鱼是不是要修炼成仙了。
被挤兑的男人终于有了回击的底气,他接茬说:“就是,我一家老小都要被饿死了,总不能为了条鱼把人给饿死!”
男人不光自己水性好,他爹水性也不差,只是年纪大比不得青壮年灵便而已,正因为世世代代相传的好水性,男人全家老小才得以在洪水中活下来且不曾失散。
原本运到药山上的粮食早就被大水冲走,他们费尽全力只保住一丁点食物,如果再找不到吃食,一家老小都得交代在此处。
他好容易凭借出众的能力抓到个头最大的鱼,却被同乡们逼着将鱼给放生,心中本就不舒坦,见东小庄有个小子来帮腔,男人赶紧抓住树干往上爬,死活不肯放弃已经到手的大鱼。
几人争执一番,男人终究将鱼给绑在了自己身上。
队伍仍在马不停蹄地赶路,毕竟才从药山出发几个时辰,总不能将最容易赶路的白天给耽搁过去,许多村庄房屋被水冲垮、从前的道路同样需要花费极大力气才得以辨认清楚,在夜里压根无法正常赶路。
因此,他们不敢浪费白日哪怕一丁点时间,只实在累到受不住才会坐在地上歇息。
等到夜幕降临、完全辨认不清前路之际,人们终于喘着粗气停留下来。
因近几日太阳暴晒,裸露在水面上的树木恢复干燥,甚至由于树根浸泡在水下太久而失去活性,显得干瘪,死气沉沉的大自然倒便利了他们伐木做饭食。
队伍中的青壮年主动去折树枝烧火。
中间还有茬话头不得不提,东小庄找柴火时几乎成群结队合作将块大木头给运过来,再用手中的大刀给砍好;而织女镇则更习惯一家一户自行行动,木槿将原因归结为东小庄在逃荒路上锻炼出来的合作意识。
有锅的人家委实太少,东小庄几十个人不分你我将鱼一道炖了。
至于所谓的鲜美,反正木槿不曾察觉到,毕竟没有任何调料,连鳞片也不过草草刮了遍而已,能填饱肚子就成。
织女镇同样只剩下两户人家有锅,他们尚算和气,允许其余人在自家用完后再用。
捕捉到大鱼的汉子,则自顾自在旁边烤鱼。
烤鱼味道并不差,许多人之所以借锅煮鱼也不肯上手烤纯粹因为烤鱼总会烧焦,不如煮了吃管饱。
人人皆以为汉子捉的鱼快要成仙,怕后头有报应才不肯借给他。
吃饱肚子再次有了力气,加上还有忧心家里人的缘故,人们就算爬着也要爬回亲人身边去。
于是,在出发第二日的深夜,从远处而来的赶路人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家。
听到外头的动静,崇文跟回到东小庄的族人果断拿起手中的砍刀,他们一心以为外头一群人是来打劫捡漏的。
木槿看着东小庄依然屹立不倒的砖瓦房,眼泪几乎无法抑制地盈满眼眶,她已经做好无家可归、再次过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生活的准备,万万不曾想到家还在、家人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