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来岁的人,端起托盘却稳稳当当,碗中的汤汁分毫不洒。
程丹若同样端起黄梨木盘,进正房叫醒午睡起来的老太太。
“给老太太请安。”她屈膝,将白瓷碗放到倦意正浓的陈老太太跟前,“今儿天热,想来您胃口不佳,我做了一道甜品予您解暑。”
碧绿的汤汁,玉色的香瓜粒,鲜艳的橘子,还有透明无暇的冰粉,浑身清爽。
陈老太太瞧见,暑气一消,问:“这是什么,怎的未曾见过?”
“是我做的半道药膳。”程丹若笑盈盈道,“叫杨枝玉露,取观音菩萨羊脂玉净瓶中,甘露一洒,百病全消的兆头。”
但凡老人,没有不爱听这个的。
陈老太太徐徐笑开:“好,好,你有心了。”又关切道,“可给你表叔表婶送去了?”
平日老人家可不会这么问。程丹若不动声色:“送啦,只是两位妹妹并恭哥儿那里,我怕他们岁数小,肠胃弱,还是等天再热些。老太太也是,此物虽能清热去火,还是少用。”
“嗯。”陈老太太拿起调羹,慢慢饮了一口。
坦白说,味道并不惊艳,只是冰粉爽口,甘草微甜,意头也好。她吃着便有七八分的满意。
刚想抬头夸奖两句,却见程丹若望着她的眼中,透出些许怀念与伤感,还有满满的濡慕。
她吃了一惊:“怎了?”
程丹若如梦初醒,赶紧擦擦眼角,笑道:“无事。”
“可是受了委屈?”陈老太太关切地问。
程丹若摇头。
“说实话。”陈老太太故作不悦,“莫非有人觉得我老了,怠慢了你?”
“老太太哪里的话,我只是……”程丹若垂下眼眸,凄然道,“马上就要五月十五,我想祖母了。”
陈老太太一愣。她嫁进来的时候,程丹若的祖母还待字闺中,两人见过几面,依稀记得是个清秀文静的姑娘。
而对一个嫂子来说,不作妖的小姑子都是好的。她不免也叹息两声:“是了,我记得十五是……”
“是祖母冥诞。”程丹若贴心地说出答案。
陈老太太点点头,主动道:“我记得去年,你去了天心寺烧香。”
程丹若轻轻应了声“是”。
她也不傻,全年无休地照顾一个中风病人。这两年,她每年都会找个时机,要么清明,要么佛诞,要么冥寿,去松江府城外的天心寺烧香。
同时住上三、五天,给周边的人义诊,为泉下的父母亲人积善行德,也是放松休假,省得总是闷在陈家。
当然,不排除“结善缘”的意思。
广撒网,才能捞到鱼。
陈老太太瞧她一眼,洞悉了今天的“杨枝玉露”背后的涵义。
但她近日身子骨尚可,心情亦佳,便多了几分怜悯心,可怜她想为亲人烧香,还得绕弯子恳求一番,故不予计较,甚至道:“那你便赶在十五前,去一趟吧。”
程丹若喜上眉梢,眼眶又红了:“多谢老太太。”
又是深深一福。
“起来吧。”陈老太太道,“叫两个人跟你去,也是为你父母积善行德了。”
“是。”
得到陈老太太的首肯,找黄夫人说明就容易得多。
见程丹若上门,黄夫人面上不见分毫异色,亲热地说:“丹娘怎么来了?你方才送来的杨枝玉露我用了,好灵巧的心思。”
“这不算什么,表婶喜欢就好。”程丹若说着,瞟了一眼丫鬟们。
黄夫人使个眼色,周围的丫鬟便退下了。她端起茶盅,余光打量程丹若,暗中揣测来意:是知道老太太的话,来讨好自己了?还是说有别的话要说?
程丹若道:“五月十五,是我祖母的冥诞。”
黄夫人恍然:“哦,是了。”
“老太太允我去天心寺烧香祈福。”她略带局促地解释,“我每年都会在寺外义诊,为爹娘积福。”
黄夫人叹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程丹若抬起眼眸,意有所指地暗示了一句:“像我这样的人,寄情于神佛,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黄夫人眉梢微动,认真瞧她。
可程丹若一副毫无异常的表情:“多烧点香,念点经,期盼来世再叙亲缘,便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黄夫人神色不变,颔首道:“你也别太自苦了。这样吧,我叫郝福家的同你一道去,住上三五日就回,佛寺毕竟不是闺阁女儿多待之地。”
“我倒是爱晨钟暮鼓呢。”程丹若起身道谢,“多谢表婶,给您添麻烦了。”
黄夫人心里便有几分了悟。
她倒是不意外,程丹若虽寄身于此,却自有傲气,宁可出家修行也不愿为妾,并不算出人预料。
也好。她想,只要不耽误的孝哥儿,她想怎样,与我何干?
*
五月十六,谢玄英随老师晏鸿之去访天心寺。
晨曦微微,两人骑着马,只带了三四随从,悠闲地溜达出城。
晏鸿之今年五十有六,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外表却一点看不出来,一身莲青色苎麻直身,方头皂靴,颌下一缕白须,仙风道骨,逍遥自在得很。
“三郎,做什么板着脸?”他随性风趣,路途无趣,直接拿弟子玩笑。
谢玄英道:“弟子没有板着脸。”
“哎呀,看你生气的。”晏鸿之哈哈一笑,“为师不过抛下你,去扬州游了游瘦西湖,你就生气成这样?”
谢玄英不吭声。他离京来江南,打的旗号就是侍奉在江南讲学的老师,还未出门就送了信去。
可三月到了松江,老师出门去了,说是去苏州两日,叫他不必跟去,自己马上就回。
谢玄英当了真,等了半个月,传来消息,老师又转道去了扬州。
足足月余,他才回来。
“老师既在扬州,便该知会我一声。”谢玄英说。
晏鸿之一本正经:“扬州风流地,意志容易消。”
谢玄英才不信。
江南自心学盛起,士林中便引发一股风潮,谁若埋头只读四书五经,谁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个性为傲。
因此,不管老一辈的名儒,还是小一辈的读书人,都有各自的爱好。晏鸿之的爱好就是登山观景,写一二小品,回来传于友人,其杂集《山间录》在坊间销路颇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欢当场写稿,尤爱酒后挥墨,醉醺醺地写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担忧无比,多次叮嘱学生看顾。
然后,他就不爱带学生四处走动了。
第13章 女医心
巳时将近,天气渐热,天心寺所在的玉龙山也近在眼前。
这家佛寺本来无甚名气,不过乡间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经此地,讨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见他,便大惊失色,称其有金龙相随,将来贵不可言。
忽悠成真。
而这山便改为玉龙山,寺庙得赐“天心寺”,经过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为与灵隐、寒山并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号梦觉,未出家时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几岁突然看破红尘,辞官归乡,落发出家,潜心钻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鸿之行走江南,总要前来一晤旧友。
未到山脚,道路两旁便多了许多支起的茶棚或摊子。小贩们售卖自家做的香、护身符、平安果,还有人卖自家画的佛像。
谢玄英按下大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晏鸿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马,说:“骑马骑得我老骨头疼,散散。”
老师下马,学生怎能骑马,谢玄英只好跟着下来,默默跟随。
晏鸿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阶下,问守着几个木桶的小和尚:“小师傅,寺里何时卖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实煎泡而成的饮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这是程施主献给敝寺的方子,唤做‘杨枝玉露’。”小和尚老实说,“近日天热,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饮一杯能解乏清热。”
晏鸿之瞧瞧上头写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确实渴了,给我盛一杯。”
谢玄英示意小厮付钱。
小厮揣度主子心意,给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钱,拿起盖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浇上碧绿的汁水,绿莹莹的如竹林余韵,光看就觉爽口。
晏鸿之慢饮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银丹草(薄荷),黎朦(柠檬),还有陈年碧螺春,茶叶略差了一些。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着山间的围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亲自一问。”
晏鸿之老花又近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边有一块牌子,上书“义诊”二字。
又有一块白布,写着“妇孺优先,老人其后,不治成丁,烦请见谅”。
晏鸿之“咦”了声,负手前去一探究竟。
谢玄英泼掉茶水,茶叶太劣质了,纵有甘草也难掩其涩味:“老师?”
“无妨,时候还早。”晏鸿之走近,方才发现草木掩映间支有一草棚,挂了些许茅草遮挡两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给乡间夫人看病。
“老爷。”晏家的小厮十分机灵,早早打探了来龙去脉,低声回禀,“这是按察副使陈大人家的亲戚,父母双亡,自幼习得医术,偶尔来天心寺义诊,为贫家妇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积攒功德。”
晏鸿之抚须一笑:“倒是个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见是个年轻女子,便失了兴趣,转身上山。
谢玄英转回视线,欲言又止。
他已经认出了程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