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读书和三餐
天蒙蒙的亮,陈舍微就轻唤谈栩然,“夫人,松松绳,我要去做早膳。”
谈栩然想瞧他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就由他去。
听见陈舍微出去了,陈绛爬到床上来,钻进陈舍微余温尚存的被窝里,母女俩还能再睡一个回笼觉。
等两人再醒,陈舍微已经在书房念书了。
炖盅里或温着枣粥,或暖着虾米小鱼粥,每隔上几日就烙了蛋饼换一换口味,灶膛里余一根微燃的柴留着热气。
有时候他去赵先生家中请教学问,回来时总带桥头许大娘家的锅边糊和煎粿。
许大娘家还有别的生计要操持,只做到辰时就关门,从前陈砚龄还在,更是不许下人去买了外头的东西来吃喝。
谈栩然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吃到街坊的手艺。
陈舍微带着吃食进来时,身上一股热腾腾的白气,翘起后脚跟一磕门,把外头的潮寒都挡住了。
“小鱿鱼圈,虾米,豆芽熬的一锅鲜汤,不贵,我夸了大娘几句,煎粿是送的呢!我眼瞧着大娘做的,是个利索人,一边干活一边抹台面,干净着呢。米浆往锅边那么一浇,往锅底下垂落了几道痕,立马就凝住了,然后就把半熟的米皮刮铲下来,入底汤里咕咚一会就成了。”
谈栩然自然吃过锅边糊,可不知怎得,被陈舍微绘声绘色的一描述,柔软微弹的米皮裹着鲜美汤汁润进口腔里,格外叫人满足。
她喂陈绛吃一口锅边糊,陈绛把手里金黄酥脆的煎粿递给她,许大娘的煎粿分量不大,却夹了花生碎,皮脆而软糯,甜香无比。
午膳也是不必谈栩然操心的,陈舍微做完早膳就把米浸在锅里,交着两支长筷子做蒸架,上头搁着一碟半荤。
若是那日托甘力买了肉回来,他便剁了藕做蒸肉饼,若是有鱼,也都剖腹挖脏,再用姜丝薄酒腌了。
谈栩然只消烧火一蒸,饭菜同熟,手都不必沾水。
陈舍微虽不怎么出门,家中吃喝倒是都掌握着,家宅后门的小河上,酉时初刻会有老渔翁摇撸归来,船上渔获新鲜便宜。
他这个时辰正好出来换换脑子,陈舍微把好衣裳都拿去当了做家用,只穿着几件旧色的棉袍,也瞧不出身份来,蹲在那河埠头边同老渔翁砍价闲聊。
鲤鱼、草鱼、鲫鱼、鲶鱼、桂鱼,乃至泥鳅和黄蜡丁,只要够鲜灵,他总是能折腾出好滋味来。
一日见他面有愁色,大约是念书遇到瓶颈了,用冷水抹了把脸,坐在书房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谈栩然掩在廊柱后瞧着,见他足足木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来受不住冻,站起来蹦了蹦,往厨房折腾晚膳去了。
那一日吃鱼肉热锅,还把甘力两口子也叫了进来,说锅子就要人多吃才热闹。
陈舍微请完了甘力,脚一抬进了陈砚墨家,说记得他家厅里有番椒,想摘些来。
陈砚墨已上京去了,曲氏没见他,倒是给摘了四五个番椒。
番椒无毒,可入口灼烫,闽地少有人食用,只做个盆景,看着热闹喜庆。
见陈舍微剔下番椒内里白色扁籽,谈栩然忍不住道:“夫君不是想种这番椒吧?”
“是啊,夏天人没胃口,来点辣的就好了。”陈舍微说着,将番椒细细切碎,调弄了一个蘸碟。
甘力不好意思白吃喝,带了一块猪肉和一坛子酒。
见甘嫂没来,陈舍微一愣,又发觉谈栩然在偏厅置了锅子,领着陈绛上后头吃去了,陈舍微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世道。
“阿娘,爹真厉害,您看肉也切得薄。”
锅子翻涌着,鱼片肉片一过就熟。
陈舍微给母女俩弄了两个碟一个搁了番椒,一个没搁。
“在折腾吃食这事上,他是厉害。”
谈栩然没什么情绪的说,却见孩子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盯了她看,仿佛洞悉她内心的冷淡和木然。
她垂下眸子,胡乱夹了片肉往碟里一过,初入口还不察,回过味来才觉舌根发烫,同嚼到姜丝胡椒的闷辣不同,这辣十分直白,又莫名令人上瘾。
谈栩然这一餐锅子吃得干净,手脚滚烫,额上都是汗,整个人却有种久违的松快。
陈舍微那点郁闷也散了干净,夜里给陈绛说了个鬼故事,害得孩子睡不着了。
“我今夜去书房睡就好了。”他把陈绛塞到谈栩然身侧,道。
“夫君有心上进是好事,可也不必这样废寝忘食。”谈栩然怜惜的说。
陈舍微扯了扯嘴角,道:“夫人知道我无心仕途,可这世道没个功名傍身不行,我也不做什么考举人进士的美梦,只想考个秀才身份,减些赋税,让你和阿绛人前行走有些脸面,人后谈起也多些敬意。”
陈舍巷那句恶毒之语不止戳了谈栩然的心窝子,也狠狠在陈舍微心上剜了个洞。
谈栩然默了一会,笑道:“夫君不必太苛求,况且乡试在秋日里,你又是童生,自有学识底子,我只担心你的身体,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春耕夏耘,我哪有这整日整日的闲工夫看书?唯有眼下这几月了。”陈舍微却道。
“夫君不肯卖家中的田,难道是想自己耕种?”
谈栩然微微蹙眉,陈舍微就见烛火在她那双琥珀瞳仁里轻轻一颤,顺手拉开柜子,拿出一把铜剪子和一张契书来。
剪子尖上一团小小的火光,陈舍微往杯碟里倒了点水,将其淹灭。
“夫人说笑了,我挥得了几下锄头?我已换了佃农,只把契子放在这里,倒忘了同夫人讲。”
谈栩然睇了一眼,心道,这手腕真是干脆利落。
“既如此,夫君又说春耕夏耘?”
“田虽让别人种着,我却要管。况且我还打算在后院开垦一片种子田呢。”
陈舍微摇了摇脑袋,要过好日子,这些都要齐头并进!
他倒是有自己的打算,心里的小本本上列的满满当当。
陈舍微闭门谢客,其实他家门庭本就冷落,压根也没几个客人。
不过再怎么清静也罢,外头的年味浓重,总是会熏染几分,鞭炮早早就响了起来。
谈栩然瞧着坐在台阶上闻硝烟味的一大一小,陈舍微后仰着脑袋,就是在这个奇绝角度看谈栩然,那也是好看的。
“甘大哥说今晚泉州城里的花棚会班子往镇上来了,咱们去看吧。”
第15章 花生汤与马蹄糕
前世的花棚会那日,原身忽然精神爽利了不少,也出去看了,不过他借口说外头人山人海,怕有那拍花子的,就让谈栩然在家守着陈绛。
谈栩然那时已经答应了陈舍微改嫁,最舍不得女儿,巴不得能多陪她一会,并未细想。
如今想来,原身的行踪大有可疑之处。
“好啊。”陈舍微答应下来。
不似平日里浅淡的微笑,此时谈栩然笑得格外明快,陈舍微心下有些愧疚,母女俩守着他也跟闭关一样,都没什么好玩的。
说起这花棚会,陈舍微挠了挠下巴,他记得原身记得有个什么事同花棚会有关的。
他不敢细想,一想脑子疼,影响看书,还是等‘触发’的好。
花棚会是泉城很有名的班子,闽剧、杂耍、傩舞一应俱全。
谈栩然几次出门瞧见他们搭棚子,南街整条街都是花棚会的场子。
冬夜虽冷,可人一多却也不觉得了。
陈绛左手右手分别同爹娘捆在一块,因为束得紧,陈舍微抱她起来看猴子钻火圈时,谈栩然也得吊着手。
陈舍微觉得她这样怪难受的,就见谈栩然十分自然的把一只纤长洁白的手搁在他的手背上,五个粉莹的指甲虚虚搭在他隆起的骨节上。
周遭喧闹声响顿时安静下来,天地万物皆虚无,陈舍微似乎只能感觉到这一只搭在手背上的柔荑。
那猴子训得委实机灵,碗口大小的火圈也钻得进,众人都盯着猴看,唯有陈舍微盯着人看。
火圈不知是用什么淬炼的,有五彩颜色,他们站在一个蓝火的圈子旁,幽幽的光芒映亮她的面庞,凝如雪,冷如冰,鬼气森森的。
可陈舍微肤浅,一叶障目,只看得见美色。
“好可怜。”这表演人人称赞,一家三口站了这么一会子,身后又围了五六圈人,可陈绛却并不喜欢的样子。
那只刚钻完火圈,立在铁棍上休息的小猴尾巴有点烧着了,此时他正抱着尾巴,盯着那点烧焦的地方自哀。
那眼神,同人一样。
陈舍微和谈栩然都看陈绛,目光轻轻一触。
“还有更可怜的。”陈舍微却这样道。
谈栩然牵着陈绛,跟着他来到一个蛇女的摊子前,那小女孩同陈绛一般年岁,裸着上身,而下身,竟是一条蛇尾。
陈绛很惊异的瞧着,陈舍微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她忽然就往谈栩然怀里扑过来,紧紧的搂着她的脖子,像是十分畏惧。
谈栩然微微皱眉,一把抱过陈绛转身便走,陈舍微被扯得一晃,踉踉跄跄的跟上。
“夫君说什么了?”
这是谈栩然头一回对陈舍微没好声气,陈舍微听着觉得还挺高兴。
他给找了个清净些的地方,松了绳,也没走远,就在能看见母女俩的摊位上买了碗花生汤和马蹄粿。
浓白的花生汤并无半点牛乳在里头,花生瞧着还是完好一颗,舌尖一抿就化了,微微烫口的温度,润白而薄甜。
陈舍微等母女俩都推辞不喝了,才接了过来,仰脖将一碗底的甜汤饮尽。
花生汤是软绵的,马碲糕却是微韧脆口的,马蹄一粒粒的细细碎碎的嵌在透白的斜方糕里,咬到的时候,清甜的滋味就挑了出来。
陈绛美滋滋的吃着,把陈舍微刚才说的,那蛇女不是天生的,是被拍花子拐走了,用蛇皮缚成那样的事情给淡忘了。
陈舍微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对谈栩然解释道:“我觉得,女孩要往‘坏’里养。”
对女子的要求从来都是贤良淑德,谈栩然从未听过陈舍微这种论调。
晚风吹乱她几缕没绾好的青丝,谈栩然想伸手去拂,刚抬起手又搁下,乱着又能怎么样?
陈舍微站起身给她们挡风,这家屋檐矮,陈舍微个高,幡子被风一吹,打他脑袋上,吓得他脖子一缩。
谈栩然几不可见的抿了抿唇,忍笑。
陈舍微有些不好意思,见谈栩然肯听他解释,继续道:“夫人不觉得这世道偏袒男人太多,欺压女人过甚吗?”
这话径直戳进了谈栩然的心窝子里,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泄露了什么梦话叫陈舍微听去了。
陈舍微很坦然的迎着她的目光,道:“阿绛生性乖巧良善,好,也不好。遇到好人好事自然都好,可遇到恶人恶事呢?更可怕些,遇到那些笑里藏刀之人又该怎么办呢?以柔善之心待他,他却回之以恶果,我宁愿她心有警惕,对人皆留有提防。”
谈栩然听罢,轻轻的点了点头,仰起脸仔细的盯着他,道:“夫君说得也有道理,可,对枕边人呢?”
陈舍微被她问住了,可眼神没躲,半晌才道:“那就看人之所求了。”
谈栩然仿佛很有兴致,托了腮问,“愿闻其详。”
陈舍微恋爱经验匮乏,乍得一妻一女,其实也心有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