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就算这位“古妖神”的演技再好。

　　慕梨也能确定。

　　尚存一丝人族意识的陆决，根本没有接受古妖神的记忆。

　　陆决方才的一切作为，只是为了让所有人彻底死心，不留愧疚与遗憾地发动契约杀死他，结束这场煎熬。

　　慕梨身体疼痛与窒息的幻觉渐渐消失了。

　　陆决面无表情立在她面前，低着头，像是在极力压制某种可怕的情绪。

　　两人被周围仿若岩浆般浓稠的结界包裹着，与世隔绝。

　　“你看不出来么……蠢货。”陆决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语句：“我没有……在对你做戏，这是我体内……那家伙……真正想做的，我……放他出来，要你知道，都是……真的！这一切……很快会发生。”

　　慕梨抬手捧起陆决的脸，轻声回应：“不用压制他，放他一起来跟我谈判，一个陆决能让我情难自已，两个陆决我照爱不误。”

　　陆决困惑又神色痛苦地注视她，艰难开口：“你……想干什么！”

　　“放松，”慕梨轻声哄他：“没关系，相信我，你可以生气，可以愤怒，放他出来吧，不会有事的。”

　　陆决的痛苦眼神陡然一转，变成了惊讶又好奇的亢奋神色，赤红色的双瞳盯着慕梨，咧嘴一笑：“你们活命的机会用完了。”

　　“是吗？”慕梨神色严肃地对他说：“可不可以稍等一会会儿？我想跟最会玩游戏的妖神大人再扮一次吕布与貂蝉。”

　　妖神一愣，歪头费解地注视她。

　　慕梨抿嘴一笑，小狐狸似的，抬手捂住胸口，突然转变成一副伤心神态，捏着嗓子演起来：“我虽非王司徒亲女，然待之如己出。自见仙君，许侍箕帚。妾已生平愿足……”

　　妖神满是杀意的嗜血目光陡然一变，孩子似的好奇注视她演出这段戏。

　　慕梨很快说完整段戏词，转身提起裙摆，假作要跳荷花池寻死，回眸泪眼汪汪看向那妖神，哽咽道：“愿死于君前，以明妾志！”

　　一阵沉默，慕梨许久等不到身后那妖神念出吕布的戏词。

　　心跳逐渐加速。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只是……想要这么做而已。

　　这一辈子她都依赖理论知识尝试弥补人们心口的创伤，而此刻，面对一个不可被理解的高等生灵，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她或许只是在拖延死期而已。

　　不论如何，她不会后悔自己的抉择。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的身体本能地颤抖，耳朵里有白噪音一样的沙沙耳鸣声，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慕梨闭上眼，吞咽一口，平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

　　左手手腕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

　　“我今生不能以汝为妻，非英雄也。”

　　陆决生涩的嗓音穿透耳鸣，惊雷般灌入她耳中！

　　一股狂喜流遍全身，慕梨的腿脚都软了，张了张口，想说出下一句戏词，可过分的激动，让她发不出声音。

　　身后的古妖神神色疑惑地等待她回应。

　　就在这一瞬间，慕梨陡然转过身，猛地踮起脚，颤抖的双唇紧紧贴上他的唇。

　　两人胸膛紧贴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结实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

　　她只蜻蜓点水，便缓缓落下脚跟，仰头看着他，哑声说：“那么多人喜欢从前的陆师兄，偏我觉得陆师兄缺心眼，被谁欺负都不知道生气，最多只是要面子，傻子似的。”

　　她的指尖穿过他发丝，视如珍宝般迷恋地注视他赤红的双瞳，哑声呢喃“还好现在他的嗔念被放了出来，他终于变得完整了，一想起他那天臭脾气地当众抱怨他爹让他有多不爽，我就被迷得头脑发昏，我想给他扮一百一千次貂蝉，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叫我喜欢呢？”

　　慕梨抿了一下嘴，说完这些让她脸颊滚烫的话，就低下头，像在等待他的审判。

　　于是她没看见，一滴泪从那古妖神右眼中溢出，划过脸颊。

　　他抬手用食指触摸脸颊，垂眸好奇地注视指间的泪水，像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

　　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初生的古妖神有着禅渊特意注入他灵魂的怨恨情绪，他本以为人族只会给他这些恼人的情绪，而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新的情绪，同样是人族给予他的感受，和以前，都不一样。

第129章 正文完结

　　这一刻,岩浆般禁锢所有人的炽热结界，缓缓消散了。

　　看见陆决的颀长背影挡在坏姐姐面前，小天尊立即紧张地开始扭起了屁屁,想知道可怕的巨大黑黑阿决有没有被小小的红红阿决再次捆起来。

　　在感知到陆决妖灵情绪的瞬间,小天尊惊讶得张圆了小嘴！

　　这一次扭屁屁，小天尊眼前一片黑暗,那浓黑的怨念充斥着整座大殿，根本无法清晰地感知那妖灵的形态。

　　片刻后,小天尊才感知到源头——那泼天的怨念,正从陆决体内释放而出，充斥整座大殿，脱离他身体后，很快就会消散不见。

　　许久之后，陆决的体内不再释放怨念,小天尊再次看清了他的妖灵——

　　竟然与几日前恰恰相反，灵体意识几乎变回了从前红红的阿决,只有右肋部位，出现了一小团从未见过的纯白色灵体。

　　将怨念全部释放之后，承载嗔念的那部分灵魂，竟然是近乎透明的洁白色。

　　因为拥有古妖神数万年的怨念而产生这个人格，一旦失去了怨念的支撑，便没了抵抗主人格的力量。

　　暗人格的陆决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像是想多看慕梨几眼。

　　所有人都心怀畏惧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只有小天尊能看见——那小小一团的白色阿决,正在逐渐被红红的阿决渗透、吞噬,毫不反抗。

　　在灵体逐渐彻底融合的前一刻,那仅仅诞生七日的暗人格，对慕梨勾起唇角，露出个孩子气的笑，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慕梨，作为被你喜欢的陆决活下去，一定很好玩。”

　　慕梨尚且无法理解这个人格的行为言语，没来得及回应这个暗人格最后的道别，就发现陆决的瞳色变回了剔透的赤红色。

　　如梦初醒般，陆决惊愕地看向慕梨，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尝试着握拳……

　　“我抢回来了……”重获身体掌控权的陆决难以置信地告诉慕梨：“我抢回来了！”

　　“陆师兄……你是我的陆师兄！”慕梨蹦起来狠狠搂住他脖颈。

　　众人尚未明白怎么回事，殿外传来禅渊阴沉地呼唤：“主上？”

　　四位堂主同时一震，当即转身，准备迎战！

　　“不用紧张。”陆决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师妹挡到身后，嘴角扬起独属于陆仙君的慵懒笑意，迈步走向禅渊，淡淡宣布：“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禅渊瞳孔骤缩，只一眼就判断出，掌控陆决身体的，不再是古妖神的人格，而是人族的陆决，却又不完全像人族的陆决，因为这个陆决的眼里压抑着从前那个陆决从未展现的怒火杀意。

　　难道说……嗔念那部分灵魂的意识已经与人族意识融合了？

　　为什么人族意识会成为主宰？

　　这怎么可能？数万年的怨念形成的人格，怎么可能无法压制存在区区十八年的人格？

　　陆决明明已经主动脱离了人族，明明已经接受了他的引导，只差接受记忆的注入，为什么会功亏一篑？

　　就因为这几只人族蝼蚁闯入妖界主殿？他们究竟对陆决做了什么？

　　禅渊一动不动立在原地，面无表情注视着迎面走来的陆决，毫不防备，也不逃离，因为他为了给予古妖神初生人格足够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已经将自己归于古妖神的法则之中，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主上，请不要被一时的感情蒙蔽理智，用您解封的嗔念仔细想一想，在一群言行举止都遵循奇怪规范的蝼蚁中生存的这十八年，您受了多少委屈与折磨？您决定往后永生永世都遵照这些古怪的法则煎熬度日吗？”

　　陆决只双眸一动，禅渊刹那间无声地化作灰飞。

　　不论是陆仙君还是那个古妖神，战斗时都不爱跟对手闲聊。

　　但他转身前，凶恶地低声说了句：“蠢货。我就不能想点开心的？我又不是只有嗔念。”

　　转回身的一瞬间，陆决满是杀意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纯良无害的好奇，他问慕梨：“剩下九百九十九次貂蝉。师妹几时开始给我扮？”

　　慕梨警觉：“？”

　　存留下的掌控人格确实是她家陆师兄没错吧？

　　-

　　离开妖界边境前，四位凌云峰堂主齐齐出面，不惜以武力逼停了边境三宗的侵略。

　　经历了这场大劫，身为弱势的一方，凌云峰的诸位堂主发自内心感受到，被另一个足以碾压他们的种族当做蝼蚁般蔑视的绝望。

　　拥有妖族灵魂的陆决尚且可以包容两族之间的差异，人族又有什么理由继续高高在上？

　　陆决的降世未必是禅渊的阴谋，而是天道为了平衡现存的两族力量，也是对傲慢人族的警示。

　　原本积极主战的尽常与虚花，这一日，亲自向妖族首领致歉，凌云峰的四位堂主一致承诺，回峰后，将派遣凌云峰弟子定期巡查边境，并督促边境三宗归还侵占的妖族领土。

　　去妖界一日游的七个人带上陆决，抱着小天尊的胳膊腿，在日落前一起回到了家。

　　精神极度亢奋的慕梨转头想跟陆师兄说点什么，可刚露出个憨憨的傻笑，她就当着陆决的面昏了过去。

　　方才抵抗生不如死痛苦的肾上腺素大概是收工了，放松下来的一瞬间，慕梨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是一场无梦的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谢谢你慕梨，没想到我还有解脱的一天。”

　　慕梨的脑中一片混沌，努力恢复意识后，她立即猜到，禅渊陨灭后，原主慕梨的灵魂，也解脱了束缚。

　　原主慕梨是来向她道谢并告别，她很好奇，慕梨如何说服了那个古妖神杀死自己最强的手下。

　　慕梨告诉她，杀死禅渊的不是古妖神，而是她完整的陆师兄。

　　一番解释过后，原主慕梨还是似懂非懂，她见识过原本的未来里那个可怕的古妖神，根本无法想象那男人会放下对人族的戒备，主动驱散前世的怨念。

　　“你实在是太强了，慕梨。”原主禁不住感叹：“我原本一直在担心我这具天赋平平的空壳，会拖你后腿，而你单凭才智，就战胜了禅渊，甚至扭转了人族即将到来的灾厄！”

　　慕梨认真地回应：“不单是才智，我凭借的是真诚的爱与真正的接纳，这和你对祁啸所做的一样，我们俩在这一点上，并没有高下之分，是你我二人联手，才战胜了禅渊，扭转了灾厄。”

　　原主愣住了，许久后，脑中才传来她的哽咽声，“谢谢你……慕梨……谢谢你！这数百年来，我一直恨自己是个愚蠢的废物，才会那么轻信他人，被制成傀儡，给阿啸带来那么多痛苦……谢谢你，我想……我现在也可以昂首挺胸、满面荣光地去投胎了。”

　　“当然。”慕梨回应：“但在此之前，你能否用我的身体陪伴祁啸玩几日？因为你上次逗鹦哥的承诺，祁啸把我当成了娘亲，我希望他真正的娘亲，能在离开前，好好跟他道个别，前几次他被养育者抛弃的时候，一直都没被好好道别。”

　　原主泣不成声地答应，但她的魂魄失去宿主，无法在人间存留到天亮，只剩下最多两个时辰。

　　拼尽全力，让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恢复知觉，终于，原主慕梨睁开了眼。

　　入目就是小胖崽圆乎乎的包子脸。

　　小家伙正跪趴在枕头旁边，一脸紧张地盯着她的睡颜。

　　已经盯了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