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卓思衡绝望地想。
他不是没设想过这个见面或许会有危险,可这些年赵王在宫中无有除去刘煦以外的任何人接近,他惧怕外人,甚至惧怕忽然出现在宫内的蝉鸣与游走的宫猫,战战兢兢,头发许久才打理一次,有时惊厥发作,只有刘煦可以近身时,甚至只能是皇帝为他的弟弟修剪须发……
这样的人已没有可能再去谋夺沉重的权力。
任何事都能让他垮塌。
“殿下召我前来,是为了关心陛下龙体么?”卓思衡想了想说道,“如果殿下愿意,待陛下稍有好转后,让臣领着殿下去探望,如何?殿下此时最重要的是保重自身,不要忧思过度,大长公主殿下与臣皆在朝中内外,天塌不下来。”
“大人,你忘记啦,我的天早就已经塌下来了……”
赵王刘钺苦笑继而落泪,卓思衡已在煎熬中的心又添几刀锐利之痛。
他沉默之际,赵王幽幽道:“都说孩子的名字可以看得出父母的寄望,大人的名字这样好听,不知是不是出自‘衡诚悬矣,则不可欺以轻重’?大人待人也不以轻重相欺,果然是没有辜负亲人的厚望,可我……我却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大人知道我的名字是何来历么?”
他紧紧攥住卓思衡的手,颤声道:“金钺镜日,云旗降天……父皇说我出生时朝阳灿野天光明耀,他一生中都没见过这样晴好的天气,他说我是上天赐予他的朝晖与骄阳,将来也会如太阳一般照耀九州、光惠四海……”他说着将脸埋在卓思衡手上,不能抑制的嚎啕大哭,整个人剧烈颤抖着。
卓思衡无法安慰他,并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这样的悲痛已随着当年的风波犹如附骨之疽,他没有任何办法根除,此刻唯一能为这个可怜之人所作的也只有沉默和陪伴。但卓思衡也近乎冷酷得清楚,他的时间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刻格外重要,他必须要让赵王平静下来,然后再去解决其他事情。
可不等他开口,赵王已然缓缓止住悲声,他抬头望向卓思衡道:“所以……阿辰的名字,也是这样的缘由对不对?”
“殿下,您一直都很聪慧。”卓思衡扶住他的肩膀,“阿辰是个好孩子。”
提到这个侄女,赵王的眼中也流露出悲伤以外的温柔:“我见过阿辰,她比我要聪敏得多,皇兄让我抱过她……她一点也不怕我,还会用亲昵的口气叫我皇叔……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想为她多做点什么,皇兄的恩惠我这一生也不可能再回报了,所以即便他希望阿辰能登上皇位,我也……”
赵王说到这里后愣住许久,喃喃自语般继续道:“我能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妨碍她……”
就连卓思衡也不得不承认,按照常俗礼法,阿辰继位的最大阻力便是赵王。赵王虽然是如今这个样子,可他是先帝的子嗣刘煦的弟弟,从前不是没有人提议过立其为皇太弟,只是这个意见一提出,不需卓思衡做什么,朝中便有大把人反对。这些人都或是经历或是知晓当年宫变的恐怖与缘由,断然不许有嫌疑谋害先帝之人继位,两方倒也没有过争执,此事实在无需分辨:赵王留下一命是刘煦格外开恩,并非他罪不至死。
但假如今时今日刘煦毫无征兆的暴亡,赵王继位比阿辰极为竟多了一丝合理,卓思衡知晓此事唯有用强腕弹压再做从长计议。他一心得到兵权也是为可能发生之事早有筹谋。
禁军在他和虞雍的手上,就断不会出事,到时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留有后手。
至于赵王刘钺,在他的安排中会成为名义上的辅政亲贵敕命托孤的皇叔。
而让太后临朝听政与大长公主一并协助瑶光公主才是他真正的选择。
可这些话由赵王亲自说出时,卓思衡心中又绞结起伤怀的细网,将所有纷乱捕获在一处,越聚越多。他已习惯做出明智的抉择,挣扎的悲凉转瞬即逝,他必须担当起这一时刻全部痛苦的清醒。
“殿下如果愿意,可以为公主辅政直到公主成人,您可以像先帝教导您一样,将先帝治国理政的智慧传给公主,使公主为万人所信服。”卓思衡轻声说道。
“大人虽然人已见老,可是心肠却还是过去那样柔软。你我明明都清楚那个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我不说是因为怕死,你不说则是因为悲悯,旁人说大人是阎王,我看大人是菩萨才对……可是我早已没有了佛缘,苦海无边,没有一处是我的西方极乐……就让我替大人做出这个选择,也当是报答大人与皇兄的恩德。”
卓思衡听出话中的古怪和那一抹轻松的意味,他心下大惊,猛觉赵王的手臂颤抖得愈发剧烈了,此时哪顾得上什么礼数,他当即扳起赵王的头,正巧一线黑色的血珠自赵王嘴角滚落。
“这药是哪来的!殿下!殿下!”卓思衡大惊,可他的心思却犹如明镜:赵王在宫中几乎就是软禁,根本接触不到毒药等物,只可能是有人给他此物,可是到底是谁?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这个人要赵王下定决心自裁?
回答卓思衡的是一阵疲惫的笑与更多涌出的血。
“大人还记得么……那天天章殿,也好像就是今天的夕阳照下来,到处金灿灿的,我非要大人抱我,父皇一直在笑……他希望大人来当我的老师……如果真有大人教我鞭策我,是不是今日……我也不会沦落至靠死仍不得恕罪……”
刘钺被吐出的毒血呛住,剧烈的咳嗽致使他向下瘫软跌坠,卓思衡扶着他在地上,让刘钺半靠在身体暂且稳定,本能驱使他朝外疾声高呼:“来人!传太医!来人!”
“我把人都赶走了……卓大人,求你最后一件事……你现在快教教我……死了后要怎么向父皇道歉,他才会原谅我……你快……教教……”
赵王刘钺的声音越来越轻,伴随着的是他口中吐出的毒血也越来越多。
就好像某种乐曲的终了,在急促密集的节奏后戛然而止,短促袭来的安静会令人恍惚,此时卓思衡就被这样的宁谧包裹,他身上满是血迹,而刘钺的手也已从他手中滑落。
赵王死了。
卓思衡清楚的了然,赵王十年前其实就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及时的报恩与残忍的告别,可是对于十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今日的到来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夕阳垂落的时刻,卓思衡的双眼却因泪水的模糊只能看见迷人的光斑,沉寂的殿内也因余晖的跳跃而变得忽然有了生气,他将赵王轻轻放平,取下帘幕盖住尸体,而后平静地擦去泪水,平整官袍,迈出了这间看似明媚却犹如囚笼的宫殿。
门外有巡视的禁军见到卓大人,看其身上的血迹都不免犹疑,而卓思衡却镇定地发号施令道:“将赵王的宫室围住,不许人出入。”他语气平静的好像叫人去给赵王送膳一般。
祖制殿前司禁军只听命于皇帝,而皇帝此时不能理政,则听命于枢密院枢密使。
卓思衡的命令他们必须遵从。
就在这时,殿前司禁军校尉杨令显骑马而至。宫中严禁文武纵马,可他如此前来必然是有急事,无人敢质问,他们都在等卓思衡的吩咐。
“你们去戍卫吧,我来处理。”
卓思衡只是再接了一个冷漠的命令,于是禁军只能分列散去,将面前的宫宇自四方围住。
“卓大人!”杨令显满头大汗从马上跳下,凑近卓思衡时却换了称呼,“大哥,陛下醒了!”
第250章
中宫内殿,此刻刘煦的身边陪伴着太后、宣仪大长公主、青山长公主与瑶光公主,两名太医正在同刚刚苏醒的皇帝回禀着什么,因卓思衡入内而打断。
屋内无人哭泣,可见到卓思衡,青山长公主刘婉还是又红了眼眶,而瑶光公主则轻轻叫了声相父。
“是卓大人来了么?”
刘煦的声音比他女儿因悲伤而细弱的语调更为虚渺,卓思衡也顾不上行礼,快步行至刘煦身边道:“陛下,臣在。”
刘煦眼睛的血已被止住,可整张脸的血色也仿佛流失得一干二净,光洁莹润的玉簪仍然留在眼眶当中,看起来可怖至极。
卓思衡以为刘煦会对他有一些叮嘱,但刘煦的第一句话却是:“太医,也告诉卓大人吧。”
为首的太医院院判已是忙了大半天,为人医者的素养使他格外沉静,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也未有慌乱:“卓相,陛下既然已经苏醒,想来已无大概,可是若要拔出此物,一是必然御体有损至缺,二是恐再度失血难以控制。但陛下已执意要拔除此物,臣已吩咐人去备药了。”说完他十分知趣地带着另一名太医离开寝殿。
卓思衡看着此时刘煦的模样也有切肤之痛,他低声道:“陛下既然已拿定主意,那便让太医一试,臣会在这里陪伴陛下度过难关。陛下从前每次逢凶化吉都有臣在左右,今日亦不例外。”
刘煦看着他,努力想要笑出来,却因为扯痛伤目不得不制止,他只能叹气道:“今日之祸,都怪朕不能听从卓大人的谏议与教导,才致使如此境地,辛苦卓大人了……你应该都做好了安排,对么?”
“是,陛下,禁军已封锁帝京,皇宫也已安排妥当。”
“卓大人,你总让朕坚强一些,可是朕还是让你失望了,你看这殿内,朕的所有至亲,每一个都比朕坚强,殿内所有人里,唯一不配君临天下的人就只有朕了……”刘煦的声音轻轻颤动着,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伤怀。
“皇兄……不要这样说……”刘婉趴俯在床侧,带着哭腔说道。
刘煦温柔抚摸妹妹的头发,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卓思衡和太后道:“卓大人……母后,方才,父皇来找儿臣了。”
太后微微一怔,显然是担心皇帝受惊过度,可转念一想,又忍泪轻道:“好孩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你父皇同你说什么了也告诉我们吧……”
见母亲为生死未卜的儿子心碎至此,卓思衡实在难以忍闻,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父皇责骂儿臣,说儿臣无用。卓大人百般劝说儿臣不要沾染皇后娘家的人,并且答应可以让女孩先去到他过去的家乡里,使人收养当个普通人度过一生,儿臣却没有听从……儿臣心中所想,根本没有为至亲的担当……儿臣对不起母后和妹妹,对不起姑姑,更对不起女儿……儿臣只顾着自己从前的那些旧伤徘徊于郁郁不得志的过往,却忘记坐在这个位置上心里真正该容纳的是天下的安泰与万民的福祉……”
大长公主再坚强,可听到皇帝梦见她的兄长,思念的苦痛折磨出了泪水,她努深吸一口气后坚毅道:“陛下,先帝说得何尝有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您是天子,是世间万物的担当,您要向先帝一样,才能不负他的期许。”
“姑姑,对不住,朕从前不懂,此刻也不知亡羊补牢是不是时犹未晚……”刘煦长叹道。
卓思衡一直沉默,这时,他抱起瑶光公主刘玉耀,将刘煦的女儿放在他面前道:“陛下,请看看阿辰,看看你的女儿,你不是在亡羊补牢,你是在为她从头开始。”
刘煦愣住了。
卓思衡将瑶光公主的手放在刘煦的掌心里说道:“先帝以身作则,让陛下知晓何为天子之责,今日陛下也当以身作则,教会阿辰何为天命所授者亦承天命之重。天助之不可常恃,人事之不可怠终,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一直在啜泣的瑶光公主此时也顿住悲切的低息,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道:“父皇,儿臣在这里聆听父皇教诲,父皇不要让儿臣无人可教无人可效法!”
刘煦完好的眼中淌下泪水,他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许久后才道:“你的父皇是天子,自然会得天眷顾,阿辰,不要哭了,在这里陪着父皇,如果老天不愿意给朕一次重来的机会,那也是天命之戒,你万不能重蹈覆辙……帝王之心必然刚柔相济,刚强顽石亦不可摧,这样才能抵御权力之利刃的百般摧残;柔不单单是对家人的责护,更是对天下万民之敬奉。卓大人曾说过,天下万民不能择帝王,因此帝王当择政以酬万民的仰赖。朕因旧日遭遇而总想为过去的自己找到一个出口,却忘记此命之于国,早已不是过去之身……朕想要求得你母后原谅,想要弥补从前自己的羸弱,但殊不知这样的作为,正是羸弱本身,寻常人或许理该如此,但天下之主万邦之君却断然不可,你要记住,决不能忘。”
瑶光公主用力点头。
卓思衡知道有些事挥别旧日的自己往往比直面来日的困境要难得多,他从前百般提醒旁敲侧击的道理,如今刘煦自己以一只眼目的代价悟透,也不知到底是该当此时还是冥冥之中。
但终归他听到刘煦就此振作,心中已是比方才的绝望多了希冀。
卓思衡欣慰又紧张,而恰在此时,太医进来禀报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圣上的旨意。
刘婉捂住胸口,已是难抑的焦灼;见子即将赴难,太后犹如先被刀割火燎,痛苦难当;
大长公主看向刘煦,握住侄子的手,鼓舞他要坚强;
卓思衡将瑶光公主自床上抱下后,向刘煦说道:“陛下,你我之业尚未及成,还记得我说得么?你我都将是明日的阶梯,你的明日还在等着你以身为范……陛下,要坚强些……”
刘煦向卓思衡点点头,而后对太医轻声道:“朕准备好了。”
……
崇政殿内已点燃灯烛,夕阳隐没,殿内却犹如白昼。
聚集此处的大臣们分外焦躁,他们虽是自行入宫,却都被扣押在此,为首的禁军油盐不进,只以拔出的刀刃冷漠相峙,还有人的孩子此时在明光学宫当中,也是无有消息。
他们等来了高永清和虞雍,但这两个人都没有给予任何解释,虞雍是来调配禁军的,他只丢下一句自己按照圣旨办事,便不再多言,高永清更是惜字如金。
可是人人都知道出了大事,帝京九门落锁,严禁出入,皇城更是被围得密不透风,没人见到皇帝,于是隐约有人明白大概出了什么事,他们要求见卓思衡,得到的答复是卓相正忙。
有人提议,请大长公主出面主持大局,这些年刘莘吉在朝堂上颇为得心应手,也已有政绩傍身,自然服众,可也有人说这时候该是请赵王主事的时候了,一时两边还发生了争执,这次是高永清出面,将闹事的人押下去,留待圣裁。
其实如果不是了解卓思衡,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靳嘉和卢甘甚至以为他要谋朝篡位也未可知……但卓相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想问范希亮知不知道他那神通广大的表哥到底在做什么,可范希亮只是担忧地望着窗外。
终于,他们一直期待的崇政殿内门打开了,这是皇帝上朝时由内廷至此的通道尽头,然而从里面走出的却不是皇帝,而是卓思衡。
“明日朝会暂且搁置,今日你们可以散去回家了。”
卓思衡言简意赅,只说这一句话,他面容和平常上朝时并无差别,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让虞雍和高永清心中都生出些许叹服——毕竟他们是知晓发生了何事的。
“敢问卓相,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只有一些家中世受爵禄且在朝为官的人敢说话了。
“圣上遇刺,正在诊治。”
一句话惊起千层浪,近百人的崇政殿顿时乱作一团,要不是卢甘和范希亮扶了一把,靳嘉差点栽倒下去。
社稷累卵之危,这样大的事,也能如此轻描淡写么?
但卓思衡就是如此平定。
“敢问圣体如何?”
又有人问道。
卓思衡道:“不知,我正要去看。”
“那……此时宫中由谁主事?”
“大长公主殿下正在主持一切事宜,如明日有事,她会召见诸位。”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下官以为当请赵王殿下出来主事。”
紧跟着又有几人行礼道:“劳烦卓相应众望,入宫请赵王出面主持大局。”
一时殿内竟有二三十人叩拜下去。
其余的人大多面露惊疑之色不知所措,却也有人似乎已明白了什么,往后捎了捎自己,以躲避这次即将发生的争执。
“圣上生死未卜,你们这个时候说赵王是什么意思?”卓思衡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