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煦想,人生中这两个午后,他应当满足了。
于是,他回到了现实中去,以帝王的姿态和心境,走出明光学宫,与西去的阳光一道,迎接他未来的日子。
……
宣永九年,秋。
卓思衡喜欢秋天,帝京的秋日干爽宜人、风露和畅,暑热消退而寒气未至的九月简直让人流连不已。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秋天是考试连台的好季节。
虽然一有考试卓思衡就会忙,但他总是每天精神抖擞离家,神清气爽回家,全无工作压力和紧张。
但今天,云桑薇却发现卓思衡回来的时候人很萎靡,过了晚饭时间回家,却仿佛饿了一天,只对着窗子发呆。
她略想了想顿时明了,一年前也是中秋节刚过后,四弟一家前往外放的江州,卓思衡抱着侄子哭得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第二天事情就让皇帝知道,特意给他一天休沐调整心情。
旁人问起,没见过兄弟去外放,兄长能伤心成这样子的,云桑薇只叹气道,我家是不一样的,我家这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兄长带大的。
于是她也心疼起如今孤身一人在家的卓思衡来,教人搬来藤椅,邀请卓思衡一道赏月。
“赏月?”卓思衡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今日朔月刚过,哪有什么月亮看?”
“没有月亮就看星星,星星都没就看看我。”云桑薇一拍椅背,“坐下。”
卓思衡赶忙小跑过来乖乖坐好。
“能给卓相下令的除了陛下,是不是只有我了?”云桑薇挨着他坐好笑道。
卓思衡也不禁笑了:“岂止是卓相,为夫今日又得了枢密院的差事,文臣武将如今都唯我马首是瞻了。”
“你这话好像话本戏文里奸臣反角说的。”
“那些奸臣可没我权力大。”
云桑薇笑着戳他道:“好呀,那往后我们的兆宁和兆宜是不是要在那些讲奸臣的书本里找父亲的青史留名了?”
“贤妻忘了么?秘书监下著文局归为夫管辖。”
“你也就痛快痛快嘴上,每天还不是殚精竭虑?”云桑薇是笑着叹气的,“我听说这届科举你还要负责,连续三届科举,你为什么不放心交给那些后起之秀呢?”
“因为这头三届是皇帝最重要的天子门生啊……”卓思衡苦笑,“他们可能是将来的股肱栋梁,真正能辅佐皇帝的班底,我哪放心交给别人挑选?”
“公务的事我懂得不多,就不说了,你在衙门里兢兢业业,回家还忧思叹气,不若将弟弟妹妹们用你那滔天权势都唤回来,总能有个地方让你安心也好。”
卓思衡当即坐起来分辨道:“这可使不得!慧衡眼下人在江南府,女府学这两年总算有声有色了起来,听说她还因地制宜,用吏学的路子给女学也开了吏科,让许多人家的女儿可以学习纺织刺绣与茶桑之务,这正在要紧关头,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悉衡去到江州才一任,白衣江的漕运水务整顿起来总要三五载,只要江州畅通,那南下到巫州和雷州的道路才能顺当,朝廷的大军无需驻守边荒,及时可调通途可达,省去军费开支不说,还能更好治理边疆等地,通贸富民,这些都是造福万世的要紧事,他们是万万不能这时候撤手的。”
云桑薇其实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了,她等的也是这个,此时便略有得意道:“原来你知道这些,那你却还日日让自己心绪淤塞又是何故?今日兆宁和兆宜刚好都在我爹的田野郊宅玩耍消夏,你可以和我好好聊聊自己是如何想的。”
卓思衡知道妻子是在安慰自己,也觉得自己明知却犯,给自己徒增烦恼,但是怎么办呢?他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去担忧的。
纵然弟弟妹妹各个都是人中龙凤,也已有自己的事业和目标为之进取,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弟妹出个门,他都要担忧许久,晚回来更是坐卧不宁……
“其实每天都是一样。”卓思衡搂过妻子的肩膀,两人挨在一处去望向月亮,他轻轻的声音也和月光一样微薄,“除了我家这几个,还有其他的……总有放不下心的地方,每日都要挨个想一遍,不然就觉得事情没有做完。”
“你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么?”云桑薇也忍不住叹息,“但你今日仿佛心事比平时都重的样子,起初我还以为是这批考生水平太差,让你心烦至极,须知你平日里最容易烦闷的就是这等事,照理你寻常也是要担心家人们的,可今天……是有别的事么?”
卓思衡沉默着望着黯淡的天际,许久后轻声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是宫里的事?”
卓思衡点点头道:“你还记得皇后的妹妹么?”
时隔多年提起这个名字,云桑薇一时略有模糊,可很快她便拾起清晰的回忆,肯定道:“自然记得,那个叫尹毓容的,和她姐姐实在不像一家人,嚣张跋扈,后来因罪流放至朔州,说是在那边前几年生病和她母亲一道死了……不是说为了这个,皇后在这事之后就再没和圣上说过话了……”
“是,她是死了,但她留下了一个女儿……比阿辰年纪正好小半年。”
卓思衡平静的话语让云桑薇一怔,忙道:“是……是越王刘翊的……遗腹子?”
“皇帝也是今日才得知此时,我找来了当年茂国公家随侍尹毓容的贴身侍婢秘密到御前问话,得知尹毓容与刘翊在宫变之前曾有过暗通款曲之事,二人私定终身没多久,刘翊被先帝亲裁问斩,之后尹家获罪……想来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是到了朔州才发现并瞒住将孩子生了下来。”
“这……这可……”云桑薇实在想不到什么话来说,她倒不是觉得此事出格,毕竟刘翊连逼宫都能做到,这些也没什么做不来的,只是这件事牵扯太大,或许对朝局与瑶光公主的未来有所影响也未尝可知。
见卓思衡食指和拇指去揉按眉骨头痛不已的模样,云桑薇干脆问道:“圣上……打算如何处理此女?”
“陛下觉得一直亏欠皇后,这孩子毕竟是皇后的外甥女,他想接回来帝京,让皇后抚养。”
云桑薇直言道:“孩子确实无辜,可是……”
“可是这孩子到底和母亲生活了四五年,万一已是心存歹念,岂非对皇后不利?我也是这么和陛下说的,更何况此女身份该如何界定?她是两个人罪人的孩子,根本无法于礼法上养在宫中。”卓思衡在妻子面前也无所避忌,将心中所想一口气说了个干净,“这也就算了,关键是她的身份万一有人做起文章来怎么办?”
“你同意了么?”云桑薇忽然意识到,卓思衡这样烦恼,可能是因为此事全然不若他想。
“我自然不会同意,但陛下却少有的坚定……至少在我面前这是这些年来头一次,他说别的事都可以听我的,但这件事……他有自己的打算。我明白他因自小困顿,无比期待做个完美人夫人父,可事与愿违,能只占后者便是难得,他和皇后早就是无力回天了……可是陛下还是想试试看。”
云桑薇听着只觉造化弄人,悲凉的摇了摇头。
卓思衡也长舒一口气:“所以我换了个折中的办法。将这女孩的身份隐瞒下来,只让她以宫女身份陪伴在皇后身边,不许将她的身世泄露出去,这已是最两全的结果了。”
“难为你了……”云桑薇心疼丈夫,依偎过去说道。
“但愿是个好孩子吧……宫里苦命的孩子已经太多了……”
卓思衡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246章
万事总有头绪,但未必立即就有,敏锐善思如卓思衡有时候也想偷个懒。
他倾诉完心中愁索,顺势靠在云桑薇身上,只想这一刻放空自己不再思考旁的,却听一声呼唤道:“老爷,三小姐回来了!”
卓思衡听到妹妹回来,兴奋得立即总藤椅上弹起。
“带着姑爷一道回来的。”
他又坐了回去。
云桑薇也不憋着笑,几乎就要前仰后合了。
“我妹妹回娘家,他跟来干嘛?”卓思衡忿忿道。
“大概是因为……他和你妹妹成亲了吧?”云桑薇拍他一下,“好了,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就这点器量,快去接阿慈。”
卓思衡冷哼一声,这才慢吞吞在云桑薇拉扯下站起身。
夫妻二人回到内厅,就见慈衡快步上前迎来:“大哥!大嫂!”
卓思衡在这样烦扰的日子能见到此时尚在京中的唯一妹妹还是十分欣喜的,他扶住妹妹肩膀仔细端详,半晌道:“阿慈,是吃得不好吗?怎么都瘦了?”
“她每次回家你都说瘦了,你不腻我都腻了。”
虞雍自厅外而入边走边说。
“我哥说我瘦了我就是瘦了!”卓慈衡回头瞪他一眼,再转过头来时又笑容盈面道,“大哥可想我了?”
“想,当然想了。”卓思衡也笑答。
“你们兄妹不是三天前才见过吗?”虞雍漠然道。
卓思衡立即摆出一副孤寡空巢老人般无助凄楚的表情来,果然立竿见影,慈衡当即回头反诘:“我和大哥从前天天都见,嫁给你后三天才能见一次,想才是应当!再者说,你去到古坛场大营一走就是一旬,不也是每天机会一封信说想我吗?”
虞雍也不知道是被噎住还是别的原因,脸涨得通红,只好别过脸去,假装听不到卓家兄妹叙旧。
云桑薇显然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只是笑,但却不说话。
在卓思衡细细问过慈衡衣食住行各方面后,虞雍终于忍不住道:“知道你们兄妹情深了,该说说正事了。”
慈衡这才和云桑薇一道离开,只留两个男人在屋里,沉浸在紧张的气氛里。
“姓杨那小子去朔州干什么?”
面对虞雍的开门见山,卓思衡也不让他坐下喝茶,自己先落座道:“圣上派去的。”
“我还不知道是圣上派去的么?他如今在殿前司做点检郎官,除了圣上还有谁能差派得了?我问得是为什么。”虞雍自己也不客气,说着直接坐下。
在主人没有主人的礼数客人没有客人的德性氛围里,谈话似乎都以非常直接且自然的方式展开。
“那你去问圣上啊!”
卓思衡的理直气壮让虞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但声音太大,他拍完立即侧耳听了听外间的响动,确定慈衡没听见,才放下心怒道:“就算是圣上在这里,我也要说一句好大的胆子!当初圣上力排众议给皇后的母亲与妹妹从宽治罪,多少人因此事不满你心中清楚,如今还把个生父不明的孩子带回京,做什么?要是让朝野知道那又是一场好戏,你明明都知道,竟然放任圣上如此为之?”
“那就不要让他们知道。”卓思衡端坐在椅子里,语气强硬得仿佛不像是他,“当做这孩子不存在。”
“那就让她真不存在好了。”
虞雍的这句话让卓思衡悚然起身,气恼道:“你敢!你敢让禁军的人半路对个孩子下手,别怪我不客气!”
在孩子的问题上,卓思衡从来都是半步不让的。
“那孩子……也不是自己想生下来的啊……”
卓思衡的语气由怒转叹,最后自己也沉默不语了。
他当然知道虞雍的办法才能真正一了百了,但如果世事纷扰何曾一了百了?
虞雍也沉默了,许久,他缓缓道:“事已至此,圣上是什么意思?”
“他想看看孩子,然后找个理由,让皇后抚养,毕竟皇后是孩子的姨母,也算是一家人。”卓思衡自己也知道这听来有多无力。
“自家人?”虞雍烦躁得在屋内疾步兜了两圈,回道,“尹皇后自己就是个祸害,还让她带出个小祸害不成?”
这话本是大不敬之语,可是,卓思衡却缄口而默,只静静望着茶盏里沉下去的茶叶。
虞雍看着一反常态的卓思衡,直言道:“圣上早就该废后了,拖到今日悬而不决,才有如此多麻烦,圣上哪里都好,是,我不否认是你教得出色,可偏偏这点,你为什么从来不提醒他呢?”
“象升,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这是卓思衡第一次叫虞雍的字。
虞雍愣住片刻才点点头。
“你恨你父亲么?”
虞雍神色一变,咬着牙许久都未能启口。
但沉默却是最好的回答。
卓思衡平静道:“你母亲贵为公主,一生却并不快乐,阿芙在她去世时尚且年幼,故而不记得太多,但你不一样,你是亲眼看见你母亲如何被你父亲伤害,郁郁而终的。你父亲甚至曾怀疑阿芙不是他亲生骨肉,险些将阿芙在襁褓里摔死,是你救了妹妹,送到了善荣郡主家中,郡主顾念和你母亲的情谊,不忍你们受苦,硬是与你父亲翻了脸藏养你们二人在府中,如此这般,你们兄妹才与乐宁亲如手足一道平安长大。你父亲老国公暴躁狂怔,想来年幼对你母亲和你必然残酷。你十三岁起宁愿自请去边关投军,也不愿留在京中,也是为这些缘故。”
虞雍握紧的拳头缓缓张开,却又再度绷紧出发白的关节来。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激怒你。你虽天纵富贵,出身朝野无其二者,可个中悲辛毕竟少人知晓。你对阿策如何疼爱,我都看在眼中。你是个好父亲,你这样渴望成为一个好父亲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战胜你所恨的那个人——你的父亲。他虽然已经去世,但会永远是你心中的那个对手。好了,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曾经的太子如今的皇帝,也是一样,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提醒他,因为这是他尽全力活下去的初衷。”
很长时间里,后厅安静的唯有秋夜长风悄悄溜入挂帘时那不经意的掀动声响,虞雍的眼光聚焦在虚空当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卓思衡的叹息不比秋风更短,他心中也是万般为难,可是,终究许多事人力无法为之:“当今圣上看重情义甚于权力,或者是,他的权力其实来自于情义,他为情义行至今日,自然希望情义周全多于权术操控。这些是一个人无法改变的东西,你可以察觉他行事的规律,但却无法更改和说服……我们都是一样的。”
说完,他拍了拍虞雍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