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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_分节阅读_第10节
小说作者:乌鞘   内容大小:1.1 MB  下载: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3-25 11: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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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怪,这砚台摸着和自己用得那些个都不大一样,质地胜石似玉温凉得益,摸着像触碰肌肤,研墨时没有半点阻塞感,大概一定不便宜。

  卓思衡磨着墨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说话行事,如今到了帝京,万事都得小心谨慎,尤其是与人相交,更是不能自言语上大意。他不是次次都会碰到表弟和佟兄这样与自己个性脾气都合得来人也真挚的亲戚朋友。就像此船行于水路,不小心撞上其他船只,无法预计对面的船会骂不长眼睛还是邀请乘客悠然品茗赏雪。

  他也是时候需要调整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了。

第16章

  自北朝南沿运河而下,所见皆是雪后的沃野平原,万顷银白覆盖大地,夹岸杨柳也摇曳着光秃秃树枝上的积雪,随北风抖落满身晶莹。这一道沿途城镇繁密,小不过百余户人家县乡,大则有乐陵、上元这样的州府名城,然而船头担心凌汛,不敢逗留恐误船期,只是在部分城镇稍作补给又立即启航。

  运河最后也是最大一座城便是帝京了。

  近京城十余里处已有人烟繁盛之景,遥遥就能听见船靠岸时纤夫的号子声,货仓脚店比比皆是,几处闲置打谷场里还有小孩子嬉闹。随着运河上的船只渐渐增多,客船的速度也慢下来,他们通过两处长桥到了帝京近郊,然而这里在卓思衡看来,热闹更胜宁朔城的正街市集。

  朱漆斗拱翘檐欲飞的金水门出现眼前时,真正的天子脚下帝王之城初次向卓思衡展露出自己的繁华盛景。

  帝京处于天下正中,隆冬寒意不及北方浓郁,城门城墙也未见积雪,漕司衙门探出一半在水中,连带附近的望火楼也都是高大建筑,简直要遮掉他一半的视线。而远处近处都是临水的茶肆饮食店面,客人对运河吵闹已是见怪不怪,各吃各的,看都不看过来一眼。

  他之前有过肖想,若是到了帝京,必然要在心中将父母所讲的景象与自己所见好好比对一番,但如今穿过金水门,穿过昌盛水道,与两岸无数行人和店铺人家打过照面后,他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唯有一句话想说却不知对谁。

  “爹娘,我先一步回家啦!”

  下船后奔波忙碌起来,这份不该属于他的“乡愁”也消失无踪,卓思衡先找到个暂时能落脚的客店,再去之前同范表弟商量好的驿站存了自己抵达和暂住处的消息,最后才打听了礼部的位置,已至傍晚时分,天色正在明晦交接之际,他决定还是先吃点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再去点到报名。

  客店房钱贵,伙食更贵,正在他打算出去转转找个小摊饱腹的时候,范希亮竟找到了他。

  原来他自回京后就让驿站驿卒留心卓思衡,待他来存信便赶忙去告知。

  范希亮坚持要给卓思衡接风加庆贺解元头筹,拉他去了一家看起来就不便宜的酒家,点了一桌子菜,满是欢欣地讲着自己给卓思衡的安排。

  “你给我找好这两个月的落脚处了?”

  卓思衡诧异于范希亮的办事效率,心中温暖,但还是不想让表弟破费决心婉言拒绝,谁知这次从来说话慢悠悠的范希亮却率先截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表哥要说什么,不必担忧,这个去处……其实也没那么好,自然也花不了多少钱,不过用了些米粮,但如今帝京脚店客店愈发贵了,又至年关,好多民宅也不留外人住宿,我在城外给表哥找的这个落脚地其实是个寺庙,那里我当年随母亲上香时有去过几次,幽静宜人,住来读书最是安静不过,更何况他们只收些米粮当做供奉,我真没花多少银钱,只怕表哥还嫌弃郊外路远,走动不方便。”

  能有个安静的地方看书备考,吃睡无需发愁,这已经是不能更好的安排了,千万感激之念汇集在心,鼻腔里也有股酸涩泪意,卓思衡也知此时再怎道谢都轻飘飘的,多年深厚情谊,唯有此后共作手足方可报还一二,想必这也是表弟心中真正所求,换作是他替弟妹奔波,也必然不为什么感谢报答,而是真心实意想要家人和睦安宁,共度幸福的时光。

  但他还是郑重先谢一次,再捡了些路上见闻说给范希亮听,对方果真先听答谢就怕得不行,直摆手说一家人就别再说这个了,而讲到后面,表弟眼睛都是亮亮的,不停拉着他追问。

  卓思衡觉得这个表弟比悉衡更像小孩子些,自己出门后,只有慈衡最爱打听外面趣事,悉衡总是一言不发,如果自己说,那他便安静地听,如果自己忙别的去,他也就一个人读书,从不发问也不好奇,往往显得比自己还像个成熟的大人。

  谈及自己和解试第二还有撞船偶遇雪中品茶,范希亮也是大觉此人有趣,听卓思衡说那人似乎也是家资颇丰,心道帝京中的世家子弟表哥肯定一个不认识的,便问是这宁兴府第二姓甚名谁。

  卓思衡还未开口,一个人溜进了他们吃饭谈话的雅间。

  那人是范希亮的亲随,之前在宁兴府时便跟在身边,他眉眼带着急切和担忧的神情,也不顾卓思衡还在,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范希亮身边催促道:“少爷,方才我看又有人往咱们府里报信去了!赶紧回家吧,回去晚了老爷又要罚您。”

  范希亮原本因兴致勃勃而红润的脸庞顿时没了血色,慌张起身满怀歉意道:“表哥……家里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了……”

  他家庭生活比较复杂紧张,卓思衡是知道的,但这样怎么看都不是单纯有事,卓思衡略微沉吟,拉着他重新坐下:“有什么事不若和我先说说看?”

  “卓家表少爷!您就让我们家少爷回去吧!”亲随快人快语急切求道,“上回咱们少爷到宁兴府找您去的事儿,被随他一道考试的几个府里嘴碎跟班告诉了老爷,少爷没敢说是找表亲,只说是考完北上逛逛,结果挨了一顿训和家法,在祠堂里跪了三天!这回跑出来若是再晚回去,指不定被那些混账怎么编排给老爷听。”

  听完这番话卓思衡再看范希亮的表情,便知全是真的。这样卓思衡更不能眼见范希亮的处境不管,他让表弟先别着急,又问几句平常他们父子相处的细节与府里情况,心下立时有了主意,将自己的想法和对策细细讲来,范希亮本是坐卧不安,但听了他的话却渐渐平静,只是仍有犹豫:“这……这能行么?”

  卓思衡的笑容总能让人倍感镇定,此时他也是这般从容笑道:“姨夫若真像表弟平时说得这般,那一定有用,我爹在时常被找去给乡里乡亲的家中琐事评理,但凡父子之间,我想无论宦官还是农家,这一套总是相通的,你尽管一试,我不敢保证以后怎么样,可这次你必然不会受责罚。切记我的话,回去一定要照说不误。明天我们一道去礼部报道,咱们在客店见。”

  从来没有人给范希亮处过主意如何在家中自处,也没人这样关心他怎样同父亲相处又是不是挨罚,他也根本没倾诉过家中的苦闷之事,告别卓思衡后回府的路上,范希亮心中又有不安也有满足:哪怕今天挨了罚,但得了愿意替他着想的手足,即便如此也是值了的!

  范府门前有人探头探脑,见大少爷归来便一溜烟跑了。范希亮身边的亲随名叫范永,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看到这一幕怒从心头起,忍不住道:“又去给那烂嘴婆娘报信!”

  范希亮怎会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为何如此轻易进入到父亲耳中,还都是被歪曲扭折过、怎么难听怎么说的,可到底是他继母,他有必须要守着的礼数,只得认命。但今天,他忽然生出一丝古怪的勇气来,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也能试着扭转一下这样往复了许多年的无奈。

  果然他一踏进府门,就被父亲传至书房。

  范逊四十岁上下年纪,体态发福,十分有富贵之态,然而此时面色不善横眉立目,颇有山雨欲来之势,那份富态显得便有几分凶恶。

  他见儿子垂首进来行礼,便怒不打一处来,啪地一声摔碎手里的茶杯,指着范希亮怒道:“省试年后便考,去年落第不见你知羞耻和努力,又是这副不争气的德性!什么时候了还和人去饮酒作乐,这个时辰才知道回来?你是家中长兄,如此不成气候,怎么给你弟弟希堂做榜样?我看他小小年纪比你是强得多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有功名傍身了!而你只知每天玩乐消纵,拿家里银子出去摆谱乱洒,好个公子哥,好个范家大少爷!”

  范希亮听到一半时已是眼眶发热心中酸涩,他很想解释自己这一个月便只出去了这一天,剩下时间都在家中读书,每个月也只是拿该拿的月例,不曾去账房随意佘取,连今天给表哥接风摆酒的钱都是他寻常攒下的。但话到嘴边,他又想起卓思衡的叮咛:你父亲说什么,只说是,顺着他说,不能解释,先认错,再迂回。

  于是他便强忍着辛酸,低声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如此晚归让父亲担忧生气,是儿子不孝,请父亲保重身体。”

  往常自己怒斥一通,儿子都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急切辩解,话又越说越乱,很不成器,范逊便越看越气心想自己怎么能生出这样没用的畜生来,今天不知怎么,儿子转了性子,竟然知道认错,甚至忽然言语里还有些孝顺的意味。范逊从怒到疑,但还是看到范希亮便想起许多先前的不愉快,冷声道:“早做什么去了?你老子要气死了才知道孝顺?说!今天做什么去了!又是和谁!”

  “儿子不敢欺瞒。”范希亮深吸一口气,咬着卓思衡教他的言辞,恳切道,“今日是同之前解试时认识的同榜会面,他家亲戚与此次主考曾大人有些往来,儿子曾帮过他些琐事,所以今日他请儿子共饮,一是想感谢,二是想告诉儿子些省试事宜。”

  听到这话,范逊略微愣住,他没想到木讷不通事理的大儿子竟然还有些经济仕途上的朋友,可转念一想,莫不是这混账小子为了逃避责罚欺骗自己,猛拍桌子喝道:“胡说!你身边什么狐朋狗友当我不知道么?”

  “父亲大人明鉴!”范希亮语气又是急了,还好此时卓思衡的提点重新在他脑海中浮现:要从容不要着急,偶尔甚至挂着笑容说些道歉的话也是无妨的,哪怕你在挨骂,要对自己说的话有信心,才能让别人相信,亲爹也不例外。于是他努力又带歉意又温和地露出微笑来,放慢了声音:“父亲息怒,儿子也不是总那么不争气的,这次却是真的知道了些关键。”

  果然范逊看儿子竟然还有笑意,心道难道真是有什么内幕不成?面子上却还挂着,冷哼一声背过脸去,却是沉默不语让范希亮说下去的意思。

  范希亮此时脑子里空白一片,唯有卓思衡的话在其间闪烁:

  夸他,说出最重要的关键前,往死里夸你爹!

  “父亲在公事上勤勉又从不阿谀攀附,不了解许多内幕也是应当的,这是父亲清廉官声的根本,儿子十分敬佩,但此次省试儿子只想努力给家中增光给父亲在朝中赚点脸面,便去了这趟酒席,还请父亲原谅。”眼看范逊面色缓和看向自己,范希亮才继续说下去,“同榜朋友告诉我,曾大人是圣上近臣,常常君臣共话些文章诗词,特别是汉魏六朝的赋文曾大人平常在家中读得最多,在圣上面前也常有宏论,如今他被点为主考,我们虽不敢妄加揣测,但多些准备也还是好的。”

  “你那个文章水平……罢了罢了,若真是如此,这次我看也中不了。”范逊长叹一声说道。

  范希亮心中微凉,那种酸楚凄凉的感觉愈发浓了,只是卓思衡要他不管听了怎样的冷言冷语,都要坚持说完,断不能半途而废,才强撑着笑容道:“儿子亦是自知文章不过尔尔,但也不能因此消沉而辱没家门和父亲颜面,更是要奋发的。之所以回来这样晚,不是一味只知吃喝,而是绕路去了朱雀大街的澎潮斋买来了两本汉魏六朝集赋。”这是卓思衡要他无论多晚都要买回来的。

  听他是去买书晚归,再加上之前的说辞,范逊此时也是不那么气恼了,然而又觉自己今天是无端发作不占理,没了老子训斥儿子的底气,乱吼一通面子上实在过不去,硬着面皮扬高声调挑刺:“怎么买了两本?花你老子的钱便是不心疼么?”

  表哥说过,最后的最后,一定要带上弟弟,否则前功尽弃。

  范希亮拱手沉声,严肃面容认真道“儿子怎敢!这其中一本是我的,另一本是带给弟弟的。弟弟文章比我出色,此次恩科他虽尚不足年纪学资未能参加,下次是一定要大试身手的。我想着自己身为哥哥,一是要读书给弟弟做个表率,二是想着替弟弟打好前哨,省试时我自己过不过倒是别论,将试题记在心中,回来出给弟弟,让他在家中由父亲指点先是一试,待他应试时便也有了些许经验。于是多带了本给弟弟研读与父亲指教。儿子这番心意还望父亲明察!我与弟弟都是要读书上进为家中为父亲分忧的,科举读书一事,我与弟弟自是手足一心,绝无旁论。”

  他话语坦荡,每个字都说到范逊心坎上,说得心里心外都极其舒适,已是轻轻捋着胡子不住点头,想着到底是大儿子,再不争气,也到了懂事年纪,不算混账。可自己的面子多少仍是因为此次发作并不占理而折损了些,最终也没给儿子好脸色看,命他好好读书,若是考得不好再罚。以此虚张声势勉强维护些父亲尊严。

  回屋后,范希亮正读书温习,谁料父亲居然命人送来些自己平常冬日饮用的姜蓉枣蜜茶,要他早些休息别忘明日还要去礼部报道。

  范希亮受宠若惊之余,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如此关心他,心中的酸涩悲哀也被暖茶驱散许多,亲随范永仿佛比他还高兴,忍不住道:“卓家表少爷真是料事如神!虽然从未见过老爷,可句句话都被他猜中,少爷不但没被罚,还得了赏赐,这些年可是头一回!听说那边厢来人探听得知少爷你好好的回了院,生了好大气,还砸了东西呢!活该!”

  “不许这样说母亲。”范希亮温言制止范永,“今天的事完了就完了,不要让母亲难做。”

  范永点头称是,脸上还是喜滋滋的去给大少爷准备明日出门的东西,书斋里只余范希亮一人,哪里都是静悄悄的。

  “娘,您当初和姨母相互扶持无话不谈大抵就是如此吧……”范希亮静静望向墙上母亲为自己书写的劝学诗墨迹,心中涌起无限温情,“儿子如今也有了能说心里话的手足,娘可以放心了……”

第17章

  第二天去礼部报道的路上,范希亮连比带划向卓思衡讲述了昨晚与父亲谈话的骄人战绩,表示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劈头盖脸的训斥后没有被罚,简直是奇迹。

  卓思衡心疼表弟,但嘴上没有说出来,只说姨夫只是脾气急躁,不过心里对儿子还是有期许的。

  因省试入京的士子皆是一批批抵达,来礼部的人也是已分流过,卓思衡和范希亮到时前面仅有两三人,很快对了手续拿到文牒。

  然而卓思衡却被礼部的官吏叫住:“宁兴府的卓解元,可别忘了年前的宴会。”

  卓思衡谢过后心想考得好还有额外宴席吃,果然书中自有千钟粟。

  礼部已定下二月七日为省试日期,届时贡院开门,天下举子共赴考场,不知是什么样的场面。卓思衡心中是跃跃欲试的,但范希亮看了时间后便有点紧张,于是他转了话题谈及自己山寺的落脚地,表弟便缓和神色,越聊越开心,二人决定一道同去,于是回了客店,结账带着卓思衡的行囊,雇了辆车,一路有说有笑朝帝京郊外行赴。

  帝京西南有一道浅浅山岭划开楠溪和邰河,名为翠台岭,距帝京西南门不过十里,岭下皆是农家,又有连携丰州和邰州的两条官道,入岭前的长路上人烟不绝,热闹不输城郊。

  洗石寺便修筑于翠台岭之腰。周围萧森林木层叠相环,盘路弯缓无陡峭之处,卓思衡背着行囊都可轻易来回,故此大多京郊居住的老人多来此处礼佛敬香,闲杂人等极少,沙弥都只有三五人,大和尚只有主持却尘与他师弟却惑。

  卓思衡所住的禅院离佛殿较远,倒是离寺庙自己的田亩更近,周围寒树栖鸦,古瓦落霜,安静的不像是尘世一角。却尘主持听说是赶考的士子求住,便将南北向采光好的禅房收拾出来,加之范永按少爷吩咐比着自家书房用心整理过一番,将屋子用旧藤木屏风隔开两处,里面是床铺与休憩的地方,外面摆上桌椅书橱充做书房。

  屋内该有的陈设家具一应俱全,甚至连帐幔、厚实铺盖和文房都已准备妥当。

  “简陋是简陋了点,住这里也只有素斋,但一时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表哥你就先委屈一下。”范希亮之前挨罚不方便出来,自己也是第一次见这个房间,他还是觉得隔开后有点狭小,怕委屈了卓思衡。

  这里的屋子已经比卓思衡在自家时与悉衡共住的那间要大上许多,他赶紧告知范希亮千万不要觉得简陋,又将自己家的情况说了,范希亮这才因没怠慢表哥而感到安心不少,可听了他原本家里的情况,便又是愁眉锁住,只说将来他们中第做官,两人的俸禄加在一处,攒些钱买一套京郊小院,将表妹表弟都接回来。

  卓思衡何尝不这么想?但想在帝京重新站稳脚跟也并非易事,第一步还是先要考中才行。

  于是他又谈及省试,范希亮知道卓思衡学问好,早有想请教之意,听他谈及此处,赶忙拿出自己写得文章来,二人便就坐在禅房外间烧上炭盆边取暖边聊。

  卓思衡细看范希亮文章许久,刚撂下,复又拿起来再端详,范希亮的呼吸也跟着忽快忽慢,见他终于最后将纸放在桌子上不动,忙问:“表哥,这文章……还凑合吗?”

  卓思衡忽的笑了:“容白表弟你哪里都好,就是对自己太过菲薄了,什么叫凑合,我看这文章好得很,理据铿锵行文有力,重要的是你遣词很是雕琢用心,通篇读下来屡有亮睛之点。”

  被这样的笑容和言语评说一番,范希亮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很少有人夸他,更是夸得这样好听,他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不过……”

  只听卓思衡话锋一转,眉毛也由舒转拧,吓得范希亮整个人都绷直了:“怎样?”

  “容白表弟,你和我说实话,这篇文章你是花了多久写完的?”卓思衡看着范希亮的眼睛问道。

  “花了两天多。”范希亮被这个问题弄得十分气馁,“我文思比旁人慢,总爱勾勾改改的,落笔不定,写得就很慢。”他沉吟之后,语气又慢许多,声音也低了,“而且平常读书的时候,家里总有事打断,我再回来重新整理思绪,又有些接不上。”

  怪不得行文之处多有怪异的顿处,许多地方明显是断下来后重读时觉得不妥,又添了几笔衔接之词,却反倒更突兀破坏连贯性和完整性了。卓衍曾教过卓思衡,考官都爱读一气呵成的卷子,一体通畅其思畅顺,若是读到一半感觉有困顿和割裂之处,往往也是撂下,少有再往下读判的。想必表弟就是因为这个之前省试吃了亏落了第。他有这样的习惯和往日家中环境怕是分不开的。

  卓思衡觉得此时省试是第一要紧事,也不管什么家私不家私的,直接劈头盖脸的就问了:“是不是在你读书写文章的时候,你继母总有宅中事情吩咐?有时还是你父亲和家中仆役的事情也来问你?你弟妹也是?院子里平常照顾你的仆从,在你读书时也都打岔又惹事,让你分心?”

  他每说一句,范希亮就睁圆一点眼睛和长大点嘴,最后话音落下,他已是不能更佩服道:“这些事我没有提过,表哥怎么知道?”

  从一个人的品性可以粗略判断他的行事风格,卓衍以前说他自己便不怎么留心这个,若是卓思衡以后入了官场,切记要学会看人。他虽没见过范希亮继母李氏,但听范永的话和看范希亮的遭遇,从行事风格反推,也能察觉到此人心术不正,怕是惯常用些挑拨离间阳奉阴违的手段折腾表弟。这个“家里有事打断”的说辞范希亮说得很是迂回,他这人就是这样,谈及家中和自己的困境,总是先想着语言上替人转圜,故而他越是回护的事情,怕是越过分。

  这样折腾,怎么能好好复习呢?倒不是说非要安安静静连走动人都不许,只是普通略纷杂的环境,也未必生出这许多事情打扰。从前卓思衡在家和慧衡一起读书时,慈衡那么顽皮,都知道要轻手轻脚到外面去玩闹,悉衡更是自小安静懂事。父亲从不在此期间多做重活,只因他家屋内外都不大,偶尔有些动静很容易听见。可范府却是大家府邸,范希亮又有自己的小院,这都能打扰过去,可见必然是存心。

  卓思衡不想让表弟在这时多想多思,干脆说道:“这样,你往后若要读书,就来我这儿,看这里多静,这两个多月我们就一起复习。从前在家父亲帮我看文章,父亲去了后我便和慧衡妹妹讨论,此时背井离乡,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咱俩一起结伴学习!”

  “当然愿意!”范希亮高兴地直搓手,却又犹豫了,“可是……我家里那边要怎么跟父亲说……他不怎么让我出门的。”

  卓思衡早就知道范希亮的顾虑,已想好了说辞:“你就说是上次给你内部消息的朋友,约你一起去书斋读书,你要是怕姨夫不信,就将我名字说出来,他也不知道我就是你家表亲的卓家,有名有姓,我又确实是宁兴府来的,也不算骗人。你也可以不用日日来,平常可以拿些文房到卧室里读写,两三日我们聚一聚,谈谈彼此文章也是好的。”

  范希亮笑道:“就这么办!”

  于是十二月中,两人隔三差五就聚在山寺禅房读书交流文章,范希亮并不像他自己说得那么不堪,经常也会从独到处给出意想不到的切入,卓思衡常常夸他,他便也少了眉眼间那一抹难舒展开的不豫,说话声音都比从前大点,更敢于落笔而非盘桓苦思,于是屡得佳句,更添自信了。

  他也总带些家中藏书来和卓思衡共读,范府也算诗书人家,藏书多如牛毛,许多都是卓思衡在父亲那里听过名字却从没读过的,宁朔城唯一的那个书店更没得卖,如今有了新书可看,更是白天笔耕不辍,夜晚萤窗挑灯,加之那些书大部分都是范希亮读过或是老师讲过的,偶尔有不解之处,还能有人讲解梳理,他这段时日便也得了许多进益。

  然而临近年节,范希亮家中事情渐多,来的也少了,卓思衡偶尔也会入城买些日常用度和给家人寄信报平安,他在之前与佟师沛约定好的邮驿处得了留下的条子,知道他父亲晚他几日返京,现下他们都已归来,家中没有什么事情,二人可以见面一叙。卓思衡一直惦记着归还他砚台,便也按照他留下的家宅地址送了信约好相见。

  佟师沛还是老样子,面如冠玉笑意常蕴,即便冬装压身也还是步态轻盈,但见他脱掉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风毛斗篷,却动作潇洒坐在卓思衡约的街角小店一隅,竟然没有半分不和谐,反倒好像常来常往一般自如。

  “好在借过你东西,年前就能讨到你一顿热饭,今天可真是冷啊!”佟师沛坐下后大大咧咧笑着说道,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卓思衡之前就很欣赏佟师沛的这份洒脱随性,也没多做客套,两人不用卓兄佟兄这样的称呼反倒比之从前更热络不少,围着炉子一同边吃边聊。

  两人自近况聊到礼部省试,这时候佟师沛似想起什么,问他去了群星宴没?

  “什么群星宴?”卓思衡觉得这个名头听着就挺唬人。

  “你不知道省试前各州各府的解元会在丰乐楼聚宴?”佟师沛惊讶于卓思衡基本除了知道考试有关的任何事宜外,其余科举关壳一概不知,“此宴又称群星宴,丰乐楼自太祖朝起便开始做东,他们也乐意取个群星争辉的名头,再留些墨宝,保不齐谁就高中了。这些年便一直流传下来,如今已成为士子里不成文的约俗。”

  “原来这就是那个礼部官吏跟我说的宴会?”卓思衡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礼部因为我考了解试第一请我吃饭!”

  佟师沛听他憨言厚语大笑道:“想吃官家的闻喜宴,你可得入了殿试才有这个便宜可占,不过如果是你,也不是不能的。”

第18章

  卓思衡听说宴会是私下举办,便怕麻烦不大想去,但佟师沛用很妙不可言的语气告诉他说,丰乐楼老板每次都会给所有解元送些神秘礼物,以及那里的菜真是好吃极了,此次宁兴府解试卓思衡是赢了自己争到的名额,那必须得替自己去看个究竟,再回来说说那个神神秘秘的礼物到底是什么。

  这样一说,卓思衡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况且美食的诱惑也是不小,他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前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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