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别出心裁地制作了同色的剪刀形领结固定在领口,粗看会忽略,而仔细打量却能注意到这丝活泼俏皮的小设计。
李桂红拿出一双半新的布鞋盯着宋妍换上。
已然折腾了这么多,宋妍索性没有扎平时的双马尾麻花辫。而是配合衬衫的休闲风,将头发拢在脑后编了个慵懒松软的鱼骨辫。
小金凤新奇地围着宋妍转。
李桂红回屋,从柜子里一件破棉袄的口袋里摸出一点钱,数出五毛钱和半斤粮票,塞进宋妍深深的裤兜里。
这可是不小的钱。宋妍清楚物价,肉包子八分钱一个,白馒头五分钱一个,饭店炒菜两毛钱一盘。
宋妍挽着李桂红的手向家里人告别:“走喽。”
李桂红不陪宋妍进城,只送她到村口。要宋妍说,这么几百米的路实在不必送,但拗不过李桂红的重视。可能这就是当今时代的“仪式感”吧。
路上她们还遇到了去河边洗衣服牛翠喜。见李桂红母女俩空着手往村头走,宋妍又穿得工工整整,一副“高中生”的样子,她大着嗓门问道:“这是要出去吗?”
李桂红答道:“对,出去。”
牛翠喜点点头:“原来是要出去啊。”
宋妍不禁笑出声。在村里,这种看似有来有回实则毫无信息量的交流可太多了,听了多少年宋妍还是觉得好笑。
等队里的车子快来了,李桂红叮嘱道:“见到人之后稳重一点,该问的问别害羞,也别跟没见过世面一样让人家笑话。条件怎么样打听明白点,别光顾着玩。”
“知道了知道了!”宋妍不满,怎么还把她当小孩子,她可是打从出生起就没让爹娘操过心的人。
树湾队离县城并不算远,坐车进城没花太久的时间,现在离中午还早得很。车子进城后并不会把宋妍送到国营饭店,宋妍和大家一起在购销站下车,各自离开了。等到下午,车子还会在购销站捎上回队里的人,当然急着回家的人就得自己走回去了。
县城其实没什么地方可逛的,尤其当下的情况,许多人都神色惶惶。宋妍揣着大队开的介绍信到处溜达,转到了自己高中上学的地方。现在还在停课,本该充满青春气息的学校萧条得很。
看看日头,时间差不多了,她动身去国营饭店。
她往饭店里面走,一双灵动的眼眸扫过饭店里的人。那封信只约定了时间地点,说夫妻俩的儿子是当兵的,长相尚可,别的讯息一概没有,她得自己判断相亲对象是哪个。
在宋妍四处打量的同时,别人也在看她,这么标志的姑娘实在少见,更别说还有一股生机勃勃的精气神,整个国营饭店的气氛都因为她的感染活泛起来。
一个穿着军装的人站起身,冲她举手示意。
她小步跑过去,胸前俏皮的领结跟着一颠一颠的。她仰头问道:“是邹彦同志吗?”
对方请宋妍坐下,用低沉悦耳的声音打招呼:“宋妍同志你好,我是邹彦。”
爷爷诚不欺我。
一照面宋妍就明白,这位娃娃亲对象必定是个优秀的人。目光清正,坐姿笔挺,衣服一丝不苟,风纪扣抵到喉结,浑身上下都反映着两个字:规矩。
比起表情轻松惬意的宋妍,邹彦的神色看不出任何情绪。如果不是那张相貌上佳的脸自带缓和气氛的功能,相亲的氛围恐怕会降到冰点。
这时候,树湾队的两个小伙路过国营饭店,伸长脖子往里看。
一个人眼尖看到了宋妍,连忙拍拍旁边的人道:“快看,那不是宋妍吗,真**有钱,舍得下馆子。”
两人边走边嘀咕。
“她对面还有个男的,难道是什么亲戚?”
“拉倒吧,宋家几辈人都是树湾队的,哪有什么城里亲戚。”
“宋妍有二十了吧,是不是要嫁人了在相亲?在县城国营饭店相亲,对象肯定是城里人。”
回答的人语气溜溜:“念了几年没用的书还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城里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娶回家当菩萨供起来吗?”
“那倒是,那个人还穿着军装呢,肯定看不上宋妍。”
“你以为穿军装就是当兵的?现在城里流行这些,整个旧军装穿上,再背个军绿挎包,傻子都能人模狗样。哎,这可是大新闻,咱们赶紧回去说说,他们家竟然癞□□想吃天鹅肉,想把宋妍嫁到城里。”
他的同伴沉默了,不是很想和讲一句杠一句的泼皮说话。
饭店里面对面坐着的两人互通姓名后有些沉默。
“宋妍同志,不如我们先吃午饭吧?”邹彦双手放在膝盖上虚握成拳,微微低头看着宋妍毛茸茸的额发,等着宋妍的回答。
宋妍点点头,将搭在肩膀一侧的辫子拨到。
邹彦看向挂在墙上的菜单,说:“宋妍同志点菜吧。”
宋妍没有推拒,扫了一眼菜单之后点了雪菜炖豆腐。“撑船打铁磨豆腐”被称为三大苦,不年不节的,树湾队根本没人打豆腐,豆腐爱好者宋妍的饭桌痛失一道美食。
邹彦点了两个肉菜。宋妍在心中下结论,邹彦喜欢吃肉。这个年代,基本可以排除为了面子特地点两道荤菜的情况。
没多久,国营饭店的服务员把饭菜送上来。白米饭,雪菜炖豆腐,排骨豆角焖花卷,还有永远的牌面红烧肉。
初心是豆腐的宋妍被一小盆排骨花卷镇住了,吸满汤汁的花卷飘出白色的热气,看起来极其诱人。宋妍心下感叹,没想到邹彦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倒是蛮会点菜的,意外的反差。
第8章 相亲
国营饭店虽然不便宜,但只要给得起钱票,分量并不吝啬。
宋妍看看面前堆得冒尖的白米饭,再看看用香味勾引着她的花卷,陷入两难。人的胃就是这么奇怪,要是想多吃点肉,并不会影响能吃(撑)下去多少主食,可要是想多吃一样主食,这碗米饭铁定是吃不完的。
比起有点冒犯,果然还是不浪费粮食比较重要吧?宋妍做好心理建设。
她鼓起勇气开口试探,语气中带着小猫探爪一样的迟疑:“邹彦同志,我想吃花卷,这样的话,米饭我就吃不完了,能先分半碗给你吗?”宋妍的声线偏软,放慢语速后听起来可怜巴巴。
邹彦“嗯”一声,主动拿起她的饭碗,往自己碗里拨了一半,本就冒尖的米饭堆得更加高耸,像一座白色小塔。邹彦将碗向外斜着给她看:“够吗?”
宋妍像小鸡啄米一样快速点头,倾身伸臂拿回自己的饭碗。她感激地对邹彦笑笑,露出乖巧的贝齿:“够了够了,谢谢邹彦同志。”
宋妍开心地将浸在汤汁里的花卷送入口中,动作间袖口往回缩,雪白又小巧的腕骨显露出来。邹彦则夹起一块绵软的豆腐送入口中。宋妍心中有些得意,看吧,果然没有人能拒绝白嫩嫩水润润的豆腐,肉食爱好者也不能。
花卷吸收了排骨的肉香和豆角的清香,吃上一口,永远热爱碳水的灵魂瞬间得到满足。宋妍笑眼弯弯,不吝夸奖:“邹彦同志,你很会点菜。”
邹彦看着她的笑眼,用打报告一样的口吻四平八稳地说:“宋妍同志也是一样。”
豆腐鲜嫩入味,外表挂满雪菜微酸和咸香的复合味道,上下牙一碰就翻滚着跌入口腔,带来美味的碰撞。红烧肉也不愧是招牌,外表红亮诱人,经过长久的炖制十分酥烂,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宋妍吃得很是享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邹彦虽然话少,但宋妍抛出的每句话他都会给出回应,不会让宋妍的话题落空。
午饭吃完这场见面才算进入正题,双方都坐直等待接下来的交流。
宋妍率先一板一眼地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
邹彦认真听完,开诚布公地自述:“邹彦,二十五岁,目前在怀省某部队就职。我情况比较复杂。家姐去年牺牲,父母在首都。外甥许田四岁,现跟着我在部队,局势明朗之前没办法将他交给我父母。我训练和出任务的时候许田交给家属院一位婶子照顾,如果宋妍同志同意结婚,婚后照顾不过来也可以继续请婶子帮忙。”
他知道大部分人会介意刚结婚就被迫带别人的孩子,所以把许田的事情先说明白。
这种情况宋妍很能理解,她认同地说:“带在身边是应该的,失去母亲的小孩需要更多的爱。”关于小孩的父亲邹彦只字未提,肯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
宋妍原以为邹彦这种履历和职业,可能不太会说话,没想到邹彦出乎她意料地善于照顾别人的情绪。
这番话说得很妥帖。一来没有要求她去共同承担属于邹彦的责任;二来没有暗示宋妍可能不喜欢邹彦的外甥,只说“照顾不过来”;三来又担心宋妍误会他还没相处就自顾自觉得宋妍会嫌弃外甥,说“请婶子帮忙”,如果说成“请婶子继续照顾”多多少少有点预设宋妍当甩手掌柜的意思。
接下来邹彦又真诚地说明了自己的大概津贴数额,部队的生活方式,军属的义务。
宋妍小小试探了一下邹彦对于家庭分工的态度:“邹彦同志点菜挺在行的,有条件的时候应该也会在意一日三餐的水平吧?如果我不会做菜,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邹彦几乎没花时间思考,立刻给出“作战方案”:“没时间就去食堂打饭。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学习怎么做,总能学会的。”没时间就吃食堂,不会就两个人一起学,简单粗暴。
花了不太长的时间了解对方之后,两人离开国营饭店。
宋妍客气地告别:“今天和邹彦同志聊得很愉快。”
邹彦从胸前的军装口袋摸出钱递给宋妍,郑重地说:“我对与宋妍同志结成终身伴侣十分期待。但我马上就要回部队,无法留在这里等宋妍同志的答复,可否请宋妍同志发电报将结果告知我。”
“终身伴侣”四个字在宋妍的心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听得她有点害羞。心脏泵起鲜血的同时,也将的热意输送到她白皙的脸颊上,蒸出一□□人的红晕。
看着邹彦递到面前的钱,宋妍扑哧一笑将邹彦有力的手臂推回去:“如果我同意的话,自然会乐意出电报钱。如果邹彦同志没有收到我的回复,就当这门娃娃亲不存在,放心追求婚姻自由。”
两人就此分别。
宋妍能感受到邹彦认真相亲的态度。不过,他可是书中的大佬兼高岭之花,还是这个时代难得的大学生,属于思想最先进的一批人。估计不会喜欢包办婚姻这种封建的方式。说到底,他们两个人都是因为父母的要求才会来见这一面。
“我回来了!”宋妍跑进家门。
在家中各个角落忙活的大大小小几口人瞬间聚集到堂屋,围着宋妍叽叽喳喳问情况。
李桂红拿着锅铲就出来了,拨开宋虎宋良挤到宋妍面前直截了当地问:“相中了吗?”
宋妍脸一红,问得也太直接了吧,没有一点铺垫和旁敲侧击。
宋良说:“娘,你得慢慢问,让我来。小妹,人长得标致吗?”
八双眼睛齐齐盯着宋妍。
……
“标致。”
宋良扔给他娘一个“还得看我”的眼神,继续问道:“条件怎么样,是闷葫芦还是会说话的?”
……
“挺好的。”
“人家对你满意吗?”
“我哪知道。”
宋妍跺脚想躲开,又被紧紧围着跑不掉。
宋良功成身退,把位置让出来。李桂红又上前堵住,说:“相成了?”
“哎呀我不知道!”宋妍一溜烟跑回房间。
宋志强看看自己老爹又看看媳妇李桂红,这是成了还是没成啊。
宋妍从抽屉里拿出本子和铅笔,她一向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是她头一次经历相亲,值得写下来。
宋妍抿抿唇角,将今天的见闻和心情一一记录在纸上。
坐长途火车回到部队的邹彦接回外甥后的第一件事同样是写字,打头的大字铁画银钩工工整整:结婚申请。
第9章 申请
邹彦坐姿端正表情郑重,一笔一划写下他和宋妍的个人信息,最后在末尾写上“请组织予以批准”。完成后他将笔压在写好的结婚申请报告上,罕见地放空自己。
想到了什么之后,他遽然起身,拿出父母从首都寄过来让他做结婚准备的票据。
当时他把这次见面当作父母下达的一项任务,他只需要和对方见面、表达结婚意愿就算完成任务,并没有认真看这迭票据都是什么。
现在,邹彦一张一张翻看,一边搜寻自己的目标,一边规划着这些票据的作用。可惜的是,翻到底也没看见他现在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一张缝纫机票。
当时宋妍将手臂伸到他面前拿那半碗饭,随着缩回去的袖口,他注意到一块精巧的补丁。如果不是邹彦观察力顶尖,恐怕根本看不到一点痕迹。
生产队的裁缝做衣服是记工分统一核算,就算老裁缝有巧夺天工的手艺,同样的工分,也显然不会愿意白费精力把补丁做到如此精细的程度。